第六章、太史公祠前(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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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琰說“此處丘陵亦不甚高,且頂部平坦”,這種地形在後世有個專有名詞,叫做“塬”,其中頂部最為平坦,且面積較大的,稱為“臺垣”。
胡晉對峙的這一段,其西側亦有大片臺垣,延伸出十六七里之遙,確乎並不難行。這種地形在數十上百萬年前就已經形成了,但是地貌卻與後世大不相同,由於尚未遭到過度墾殖,西北風攜帶來的沙土也不甚多,故而植被,尤其是喬木,比兩千年後要繁密得多了。
正當秋冬之交,天氣不算太過寒冷,山間草木也不甚黃,風來沙沙作響,與山下的人喊馬嘶、連營列寨、殺氣騰空,似乎完全是兩個世界。劉粲踞坐而飲,就覺得數月間籌劃西征的勞碌與煩躁全都一掃而空,說不出的愜意、舒適。
田崧所言不差,他剛才瞧見的果然就是司馬遷的祠堂,墓在祠後。不過兵荒馬亂多年,祠中已無人看守,供案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土,就連牌位都傾倒在一旁。劉粲上前,恭恭敬敬地扶正牌位,但是無香可上,只能撮一堆土充數,然後朝牌位拱了拱手。田崧等幾名晉朝士人出身的,則撩衣跪拜,稽了個首。
來到祠堂後面,他們又向司馬遷的墳墓行了禮。墳前有碑,拂拭塵土,細察其字,果然是永嘉四年所立。劉粲就說了:“史遷也算先賢大家,待孤收取關中,必要修繕祠堂,並遣人看護、灑掃。”
瞧著天色還早,此處又僻靜,劉粲便命從人於祠前樹下鋪開氈毯,擺上酒菜來,與幾名參軍共飲。說說地形,談談戰事,劉粲心情一放鬆,不由得多喝了幾杯,略略帶上了三分酒意,他突然間就問王琰等人:“卿等以為,史遷與班孟堅,誰為良史啊?”
田崧答道:“皆為良史,但若強要別其高下,則司馬公不如班孟堅。”
這也是幾百年來的流行評價,士林中普遍認為班固著史,才能在司馬遷之上,《漢書》也寫得比《史記》為好。然而劉粲聞言,卻笑著搖一搖頭,說:“未必……”
隨即解釋道:“世皆以為,班書細密,而遷書簡約,以是左遷而右班。然而《漢書》又非班孟堅一人所作,書未成而其人已逝,女弟班昭,及弟子馬續整理之,始成今日所見之宏文。且在孤看來,史遷文才飄逸、筆力雄奇,班孟堅則唯謹嚴而已。《漢書》中敘武帝以前事,多以《史記》為本,略略增補而已,尚不失其神韻,至於武帝以後,無本可依,便靈氣頓失了……”
認為《史記》的成就在《漢書》之上,這種評價在後世比較流行,主要是班固過於粉飾統治者了,不象司馬遷,敢於抒發胸臆,借著史來酣暢淋漓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劉粲也算是發前人之未發,對於他這番言論,王琰、田崧等人其實並不以為然,然而基於對方的身份,只能唯唯而已,並不敢當面加以辯駁。
不過劉粲隨即就嘆了口氣,說:“不知班孟堅之後,誰能更為後漢著史啊!”
田崧拱手道:“後漢之史已有,如謝承《後漢書》、薛瑩《後漢記》、司馬彪《續漢書》、華嶠《漢後書》等,亦頗浩繁……”
劉粲笑著打斷他的話:“於卿所言諸史,孤亦稍有涉獵,多不過拾《東觀》之餘唾而已,距班、馬遠甚……”隨即一皺眉頭,說:“薛瑩得非吳人乎?漢史何得由吳人述作?我朝既然紹繼炎劉正統,自當由我朝史家為後漢作書。”
王琰等人心道,你所言有理,但我朝……也得有史家才成啊!正打算敷衍幾句,說什麼且待天下底定之後,這寫史書之事麼,自然會提上議事日程,誰想劉粲的話題卻又瞬間飄遠了,忽出怪問:“自高祖而至孝平,史稱前漢,將光武以下,直至孝愍(即漢獻帝劉協),名為後漢。則我朝又將名之為何呢?”
田崧隨口答道:“昔昭烈皇帝紹繼漢統於蜀,俗名為‘蜀漢’,則我朝都平陽,屬晉地,或將名之為‘晉漢’?”
王琰當即呵斥道:“田君慎言!昭烈而至孝懷(即後主劉禪),不能恢復皇基,侷促於巴蜀窮僻之地,故此以地名之。今我朝雖雄起於晉,必將混一六合,重開炎天,又豈能以地名之呢?!”劉備那是割據政權,所以才會被叫做“蜀漢”,咱們是割據政權嗎?你這話可是極端的政治不正確啊!
田崧趕緊伏地謝罪,劉粲笑著擺擺手:“又非朝堂之上,我朝之名也不由卿所定,何罪之有?”隨即命侍從給幾位參軍滿酒,他本人則又長鯨吸海一般幹了一盞,然後話題再次轉換——“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混一六合,重開炎天……”
這人喝多了,本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態,有的激動,有的疲憊,有的引亢高歌,有的臥倒即眠,劉粲基本上屬於前一種,腦細胞極度活躍,奇思怪想層出不窮,但同時注意力卻難免渙散,所以任何一個話題都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說著說著,他思路就不知道飄哪兒去了。
“即以此番西征論,朝中多有煩言,欲孤多積聚數載,再可與晉寇爭鋒。然而唯獨孤可在平陽積聚嗎?裴該在關中、祖逖在河南,若不往攻,亦將日雄日大,誠恐數年之後,官軍更難得渡大河……”
王琰等人正待勸慰,劉粲卻突然間光起火來了,把酒盞朝氈毯上狠狠一擲,說:“裴該,孺子耳,祖逖,老革耳,我從前全不曾聞此二人之名,怎麼霎時間便能崛起,甚至奪我河南、關中?昔在偃師與彼等對峙時,孤便感覺,來其一必無可懼,合其二……嘿嘿,堪為國家之患!”
王琰拱手道:“殿下何必喟嘆?我朝建業不久,軍勢卻猛若烈火,既克洛陽,復擄晉主,晉寇幾至覆亡。人之將死,必有迴光返照,國之將亡,忠臣、義士出焉——如昔趙之衰而有李牧,楚將覆而生項燕,秦祚旦夕亡,而章邯破殺項梁……如今天命在漢,裴、祖必不能力挽其傾,只須我朝君臣一心,上下一體,必能復取關中、河南,俘裴、祖而滅晉祚!殿下勿憂。”
劉粲苦笑道:“卿說得好,只要君臣一心,上下一體,天下自定,然而……誰來與孤一心?劉乂若與孤一心,河南安能得而復失?劉曜若與孤一心,如何連一馮翊都不能守?石勒若與孤一心,既得幷州,何不拱手以獻朝廷?我此番若能得幷州糧秣、士卒,貔貅十萬以臨大江,又安慮裴、祖啊?何以裴、祖能一心,而我朝將帥卻偏不能同仇敵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