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裴該才要提前把“民族主義”的理念宣之於眾,首先從自家部屬、軍隊開始,灌輸一套完整的、自洽的、合乎邏輯,且不至於淪為極端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的華夷之論。但這條道路無疑是漫長的,坎坷的,裴該知道,即便自己幕中諸將吏,內心並不以為然的依舊不在少數,只是因為此論有利於裴氏集團的內部凝聚力,所以他們才暫時接受而已。

相反,底層民眾,包括普通士兵,倒更容易接受裴該的新理論,原因也很簡單,他們本來就是白紙一張,方便描畫嘛。

可是沒想到士人出身的蘇峻,竟然會因為理念之爭,對鄭林起了殺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裴該對此頗感欣慰。當然啦,鄭林不算有罪,無罪而殺,蘇子高未免太過跋扈、放肆了。但裴該作為現代人的那一面,對此事的惱恨,很快就被作為政治生物的那一面所壓倒了。蘇峻的捷報在此之前就已經送到了長安,則自家正寄望他在東方有更大的戰果,實不能因此“小事”而苛責之啊。

若在太平時節,裴該必然是饒不了蘇峻的,但亂世之中,也只得無奈地從權了。關鍵裴該並沒有把一名大儒——即便是鄭玄子孫——的性命,看得比普通老百姓要重太多。

估計裴嶷等人不會這麼想,故而裴該並未把蘇峻來信內容洩露第三者知道。他只是召來送信人,單獨詢問相關情況,得出的結論與蘇峻信中所言符合若契——因為蘇峻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殺人動機何在,就連他的親信也未必清楚——由此便基本上相信了。

於是覆信給蘇子高,先申斥一番,說你不當擅殺,難道視我之軍法為無物嗎?然後又提醒他,碰到鄭林這路糊塗蛋,你就應該押送長安來,讓我組織人手將其謬言徹底駁倒,如此才能厚風俗、正人心,你直接給殺了,那不是讓同類士人糊塗一輩子嗎?“汝何等之魯莽、操切,全無大將之風也!”

但是最後,他還是表示原諒了蘇峻,希望蘇峻能夠知恥而後勇,繼續為國效力,在東方取得更大的成果——“卿今既定城陽、東萊,乃可進取長廣,積糧、募兵以厚其勢,將來可一舉而下廣固,殄滅醜類。”

給蘇峻的嘉獎令在此之前就已經頒下了,任其為城陽郡守、都督青州軍事。但是東萊郡的民政之權不能給他,別委王擂為東萊郡守。

王擂字成棟,乃是琅琊王氏的別支子弟。當初裴該為了弱化王氏,用劉隗之謀,徵召王舒、王擂、王兗、王悅、王應等人北上,結果主支的幾個都不肯來,砌詞推諉,分支的王擂、王兗倒是落後他人半步,最終羞羞答答地還是到長安來了。

主要這二位因為血統較為疏遠,所以就連江東都沒他們的位置,只能窩在建康城裡吃閒飯,因而朝廷主動徵召,為他們個人的前途鋪平了道路,理論上是必不會拒絕的。只是仕與不仕,還得先請得家族首肯,王導也是基於“狡兔三窟”之義,在經過反覆籌謀之後,最終才答應放這倆遠房兄弟到長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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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峻在姑幕先接到嘉獎令和城陽郡守、都督青州軍事的任命,但他不以為喜,仍然整天坐臥難安。一直要等親信帶回來裴該的親筆,蘇峻反覆讀了,這才終於一顆心放落肚中。於是擂鼓聚將,遣兵去取長廣。

長廣郡和東萊、北海相同,都在山東半島上,位於城陽之東、東萊以南。如今蘇、曹的勢力劃濰水而治,曹嶷根本伸不過手到長廣去,蘇峻就此順利底定長廣——裴該又命王兗王子玉為守。蘇峻上奏,期以三年,必定能夠徹底平滅曹嶷,收復整個青州。

曹嶷聞此,不禁心驚膽戰。他早已有了歸晉之心,此前派人前往江東去遊說司馬睿和王敦,希望他們能夠幫忙斡旋,使晉廷接受自己的“反正”。但是建康方面,有劉隗、刁協攔著——我等當為朝廷安守江南,不當插手北方之事,以免朝廷生疑——司馬睿將其書按下,根本不作答覆。武昌方面,王敦倒是想做和事佬,上奏洛陽,請求接納曹嶷——“如此,青州可不勞兵戈而定,大河以南,俱為王土,朝廷斯可坦然用兵於北方也。”

荀崧、華恆等人都贊成此議,然而祖逖不允。祖逖說了:“曹嶷二三其德,附而復叛,叛而又欲降,此等人如何可信?今若允曹嶷來歸,是如置癰瘡而不割,由其潰腐耳,待其勢有所恢復,必重為朝廷之患!我意當遣徐龕等尋機呼應蘇峻,東西並討,一舉平滅此獠,唯如此,青州才可說是復為王土。”

荀崧勸說道:“今朝廷之大敵,一是平陽篡僭,二是冀、並羯奴,三為蜀中巴賊,曹嶷癬疥之禍,實不足論。然若拒曹嶷,恐彼作困獸之鬥,則遣軍征伐,徒勞士卒、揮霍錢糧。且厭次孤懸,若曹嶷與石勒南北夾擊,則邵嗣祖必無幸理。何如准許曹嶷來歸,暫安其心,命其與蘇峻同救厭次,以拮抗羯奴啊?”

祖逖搖頭道:“曹嶷前為蘇峻迫至廣固,其膽已落,安敢再出而與羯奴相合?然我料彼心,不過苟且保安而已,必不肯與蘇峻同救厭次。則曹嶷不動,蘇峻豈敢獨進?是欲援邵嗣祖,而反止相救之兵也。期期以為不可。”

華恆道:“祖君既雲曹嶷已膽落,可知其此番請降,當出真心。倘若朝廷不允,徒傷遠人歸化之誠,不利於宣化天下,重定社稷啊。”你今天拒絕了曹嶷事小,倘若使得將來沒人再敢歸降我朝了,一定要頑抗到底,那可怎麼辦呢?

幾個人在尚書省內爭論,梁芬雖然贊成兩位僕射的意見,但卻老奸巨滑,只是籠著手旁聽,暫不表態。他眼角偶爾一斜,就見親信的尚書李容在旁邊搖頭而笑,於是便問:“仲思似有所欲言,不必私藏,直陳可也。”

於是李容笑笑:“公等所見,皆合其理,然以末吏看來,只須一計,可決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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