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點點頭,說這個當然可以,只是——“裴公留臺長安,蘇某為其所命,若裴公首肯,蘇子高必不敢違命也。”言下之意,光朝廷下旨還不夠,蘇峻可以找出各種理由來搪塞,除非裴該也同時給他下命令。

不說亂世了,即便太平時節,亦有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講法,蘇峻在東莞,距離洛陽很遠,則其因應具體情況,拖延乃至於違抗朝廷的命令,也算不上什麼大罪——只要你別陽奉陰為,老老實實編點兒理由出來,遣人來洛陽打官司就成。故而對此,祖逖、荀組等都莫可奈何,才建議溫嶠再往長安一行。

溫太真長嘆了一口氣,心說我就是跑腿的命啊,上回從晉陽出來,一口氣跑去了江左,這回從薊城出發,目的地又遠在關中——差不多要把天下打個對穿哪。

可是為了自家姨丈的事業,溫嶠也無可抱怨,只得辭別了祖逖等人,駕車入關。進長安城之時,他向守卒打聽,這個辰光,大司馬可能身在何處啊?

守卒指點道:“當在府內辦公。”

裴該原本上班的地點是長安小城裡的尚書省,於荀氏待產之際搬回了自家府邸。他後來一琢磨,雖名留臺,其實幕府,我不應該再回到小城去——長安既然升格為西京,則小城內的殿堂就是行宮啊,人臣往居,大不宜也。而且更重要的,是太不方便了……

於是擴建大司馬府,形成前署後居的格局,而把長安小城徹底空出來,只命人日夕修繕、打掃,以備天子駕臨——當然啦,裴該是不希望司馬鄴真回來的。

理論上若天下太平,天子自可西狩,暫居別京;但如今天下方亂,你又才剛返回洛陽不久,那還回長安來幹嘛?除非是被人給打得二度逃難……

溫嶠聽了指點,便即直奔大司馬府,投刺謁見。裴該請他進來,懇談一番,問問劉琨的現況,也仔細探詢幽、冀兩州的局勢。等溫嶠提起出兵策應之事,裴該當即首肯,說我這就行文東莞,命令蘇峻北上——未必能夠一直殺到黃河岸邊,但暫時牽絆曹嶷,應該不難。

溫太真得到了裴該的承諾,不勝之喜,連連致謝,然後告辭退出。可是他出了門,才剛登上馬車,忽聽有人招呼道:“溫君慢行!”

溫嶠回過頭去一瞧,只見府內匆匆奔出一人來,倒是認得——剛才在裴該面前自報過姓名——乃是大司馬參軍胡焱鬍子琰。溫嶠趕緊回身行禮:“胡君喚我,不知何事啊?”

胡焱氣喘吁吁地道:“非我喚君,乃裴公召君入內復見。”

溫嶠不禁疑惑,心說這是出什麼事兒了?我在裴公面前,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裴公各種質詢,我也都逐一給瞭解答,為什麼這麼著急又要叫我回去?天都這般時候了,我也不可能才出大司馬府,就直接駛離長安城啊,有什麼急事不能等到明天,非要命胡參軍追出來叫我?

但他當然不敢拒絕,只得重整衣冠,跟隨胡焱再入大司馬府。路上試問,你知不知道大司馬急著叫我,究竟為了何事啊?胡焱很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君才下堂,郭祭酒便至……”

溫嶠不禁一皺眉頭,忙問:“郭祭酒何人?”

“祭酒”的本意,乃是古代饗宴時主祭的長者,後來引申為“主管”之意。漢有博士祭酒,晉代沿用;新莽時設師友祭酒,晉官所無;此外曹操設軍師祭酒,初以郭嘉任之,作為首席幕僚,後世亦多沿用。

就理論上來說,裴該既開幕府,當然也可以設軍師祭酒一職,但溫嶠此前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則這位“郭祭酒”究竟是何方神聖啊,料必為裴公心腹重臣也——我來前功課也做得很足了,還打算裴公萬一不允蘇峻北伐,我好走走他親信的門路,幫忙勸說,怎麼就沒有什麼“郭祭酒”的印象呢?

胡焱聽問,微微一愣,隨即笑道:“非真祭酒也,乃裴公親信記室郭景純,因其總掌文書,無事不涉,故府中有此尊稱而已。”

溫嶠點點頭,心說原來是郭璞啊……這人我聽說過,本是裴公同鄉,曾仕江左,深得琅琊王信重(當然這只是傳言而已),後隨劉隗來到長安,裴公見而挽留,命為記室。於是便問:“郭景純來,與我何所關聯?”也是我剛才多嘴問了一句,把你的話頭給打斷了,你請繼續說下去吧,為什麼郭璞到來,裴公就又急著召喚我呢?

胡焱正想解說,抬頭一瞧,已至堂前,於是輕輕擺手:“君且入謁,自知分曉。”

溫嶠心中疑惑,且多少有點兒忐忑,急忙在門吏通傳後,拱手再入堂中。略一抬眼,果然見裴該身旁多了一人,是此前面謁時沒有見過的,長身玉面,風儀極佳,想必就是郭璞郭景純了。

溫嶠趨前行禮,裴該請他坐下,然後轉過頭去問郭璞:“如何?”

自打溫太真進來,郭璞的雙眼就眨也不眨地,始終盯著他看,倒瞧得溫嶠渾身不自在,有若芒刺在背。等到裴該詢問,郭璞這才移開視線,朝裴該微微一揖:“臣適才所見,並無差錯。”

裴該貌似吃了一驚,於是轉向溫嶠,向他介紹說:“此吾記室郭景純是也。”溫嶠趕緊躬身行禮。

實話說溫嶠年僅十七歲便即出仕,旋因彈劾名士庾敳而聲名大噪,如今為司空府參軍,領建威將軍、督護前鋒軍事,名位遠非郭景純可比。但誰叫裴該用事,而郭璞是他的親信呢?正在裴該面前,溫太真又豈敢倨傲以待郭景純?

行禮過後,他便轉向裴該,問:“裴公喚嶠歸來,不知何事?”裴該也不回答,卻以目示意郭璞,那意思——你來說吧。郭璞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隨即望著溫嶠,一字一頓地說道:“君前方下堂,我自側而入,遙遙望見,不禁嗒然——君之面上,已現死相,惜乎不自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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