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前世讀史的時候,就深覺劉越石不如祖士稚遠矣。一是政治才能,劉琨“善於懷撫,而短於控御”,不象祖逖,僅率千家北渡,就能把兗、豫間一盤散沙的局面重新整合起來,揮師直入河南;二是軍事才能,劉琨居形勝之地,又有拓跋鮮卑為外援,卻多年不能真正威脅到平陽政權,最後還讓石勒瞬間就給打垮了,何如祖逖,能跟已然佔據並、冀、幽三州的石勒殺得難解難分。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劉琨雖負忠藎之名,其實行事跟王浚沒太大區別——若非劉、王相爭,互相拆臺,北方的局勢還不至於徹底糜爛吧。

因而在裴該感覺,劉越石也就一溫和版的索綝,或者多給鞠允倆膽……後世祖、劉並稱,實在是太委屈了祖士稚啦。

況且自從穿越以來,北伐而搖動天下大勢的前後,裴該就曾經透過多種渠道,提醒劉琨要警惕石勒,唯恐其重蹈故轍——他即便比不上祖逖,終究非索、鞠等輩,還是值得挽救的,而且幷州那位置多重要啊,若再落入石勒之手,局勢將對己方大為不利。

誰想劉琨就偏偏被對王浚的仇恨給矇住了眼,把他裴文約的話全當做耳旁風,結果還是悽悽惶惶,放棄幷州,逃到薊城去了……

裴該知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劉琨“禍害”了幷州還不算完,他還會再“禍害”幽州一回,使得石勒繼續坐大。

在原本的歷史上,劉琨與段匹磾約為兄弟,共謀攻打冀州,但因為段末柸的阻撓未能成事。旋即段疾陸眷去世,引發段部內亂,劉琨之子劉群為段末柸所俘,命其寫信勸說劉琨投降。段匹磾探知此事後,便將劉琨下獄,其部將圖謀劫獄,反倒加速了劉琨的死亡……

當然啦,這其中還有王敦插了一腳,也不知道基於何種理由——大概是妒嫉吧——王敦寫信勸段匹磾除去劉琨。據說劉琨聽說王敦派人過來,就對兒子劉遵說:“處仲使來而不我告,是殺我也……”

最終段匹磾號稱得天子(司馬睿)旨,將劉琨父子叔侄五人一同縊殺了。劉琨之死,導致幽州人心大亂,其部半投段末柸,半歸石勒,段匹磾因而勢蹙,終為石勒所敗。就此引發連鎖反應,厭次也不能久守,邵續、段文鴦先後被俘……

裴該很想阻止這一場悲劇的發生,但可惜他小蝴蝶翅膀還扇不到那麼遠——此前連晉陽都影響不了,遑論薊城?只是有些事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必須得再找機會提醒劉琨,千萬別攪進段氏的內部紛爭裡去——聽不聽由他,我若不說,必為一生之憾啊!

此番溫嶠來謁,其實還沒進長安城呢,便有來自洛陽的密報到送了裴該案前。裴該心說這是個好機會啊,我可以透過溫嶠提醒劉琨哪。

然而轉念一想,這話又不好明說,不跟從前似的,可以假借自己熟悉和了解石勒之為人,籠而統之地奉勸劉琨當心那羯奴。理論上劉琨遇害,源於段氏內亂,而段疾陸眷若不死,段氏未必會內亂,那麼——我怎麼可能預知段疾陸眷將死呢?我能掐會算嗎?

再一琢磨,這能掐會算麼……我身邊不正好就有一個麼?何不借郭璞之口,來警告溫嶠?至於郭景純因此會怎麼看待自己的“特異功能”,江湖騙子麼,大家心照可也。

於是才演了這麼一場戲,在接見溫嶠的時候,特意先讓郭璞避出去,然後假裝跟溫嶠前後腳,一出一進,遠遠一望,上堂來就對裴該說:“適才出外之人是誰?我見他面有死相,恐怕壽不久矣!”

裴該假裝大驚,趕緊命胡焱去把溫嶠喚回來,讓郭璞再仔細觀瞧。郭景純裝模作樣又相了相,說我看得沒錯——即對溫太真說:“君之面上,已現死相,惜乎不自知也!”

溫嶠聞言,不禁吃驚,可是又不大信,就問郭璞:“郭君善相麼?”裴該在旁邊兒給郭璞背書,說:“景純非止文章魁首,且明陰陽術數,善能觀風望氣,我府中無人不知……”

這事兒倒是真的,郭璞既然會看相,自然不會在同僚間藏私,而且他自知出身寒微,也無寸功,希望靠著這門本事可以抬高身價,使同僚不至於輕視自己。若非十言九中——在裴該看來,七分是靠著敏銳的觀察力和含混的江湖騙子口兒,剩下三成,則連他都難察端倪——即便裴該再怎麼重用,眾人也肯定當他倖進小人,不會那麼尊敬他,還稱呼他為“郭祭酒”。

故此裴該這麼一說,旁邊兒胡焱等人莫不頷首,都說:“此言是實,郭君實能斷人休咎,溫君慎勿當是戲言。”

溫嶠這才怕了,趕緊拱手問郭璞:“君是如何看得,我將死於何時、何處?可有禳避之法麼?”

郭璞裝模作樣,把手攏在袖中,顫抖片刻——應該是在掐算——然後轉過頭來對裴該說:“此前明公使臣觀星望氣,以察天下大勢……”他這話一出口,胡焱等人皆驚,心說原來郭景純還有這等本事,不僅僅能相人,還能觀星啊……怪不得裴公重用他,這簡直是新莽國師劉歆一般的高人哪!

裴該雅不願在部下面前表現得自己有多迷信,但沒辦法,為了說服溫嶠,讓他去提醒劉琨,只能暫且“自甘墮落”了……心中無奈而嘆,表情因此更顯凝重。

郭璞繼續說下去:“因見大星隕於東北,知一二年間,朝廷將損一重將——或應於遼西公(段疾陸眷)乎?今見溫君面現死相,乃有所聯絡、揣測,姑妄言之,若有不應,明公勿怪。”

裴該趕緊說:“卿可明言,我不怪罪。”

於是郭璞就說了:“遼西公年事已高,將不久於人世,則若遼西公歿,段部或將大亂……”轉過頭去問溫嶠:“君熟遼西之事,若遼西公有不諱,世繼為誰,可能安守基業啊?”

溫嶠黯然道:“遼西公諸子並皆夭折,今唯一幼子,尚未成年……”

郭璞說那就對了——“遼西公叔父涉復辰尚在,諸弟匹磾、文鴦、叔軍等並壯,且尚有末柸、段牙等從弟,各典重兵。似此,焉有不亂之理?我料段匹磾、末柸必相攻伐……”段匹磾、段末柸不和睦,相隔萬里,郭璞當然不清楚,估計整個長安城中,也就裴該知曉此事;但溫嶠對此自然是瞭解的,聞言乃不質疑,只是聆聽不語。

“……大司空在薊,若相助發兵,必有折損——或溫君當歿於是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