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紙術和印刷術對於教育的普及,居功甚偉,之所以中國能在中世紀一千年間始終領先於世界,靠的就是這兩樣法寶。裴該既然掌握了後世的見識,當然一有機會,就會改良造紙術——主要是降低成本——和“發明”印刷術了。

雕版印刷術其實並不複雜,理論上一兩百年後就會產生,至唐代開始大行於世。複雜繁難的是活字印刷術,要到宋代才由畢昇首先發明,然而畢昇做了一輩子雕版工人,再加天才妙想,搞出來的木活字仍然缺乏普遍適用性,故而湮滅不傳。裴該本人哪有那個本事,再加足夠的精神頭提前發明出來呢?只好將創意講給雕版匠人聽,讓他們去自行摸索了。

然而到目前為止,幾乎一點兒曙光都還沒能瞧見。

董景道並不清楚何為“版刻之術”,聞言不禁微微一愣。裴該趁機固請,董景道就說:“老夫躬耕之餘,略有所得,亦當書寫出來,以獻裴公。然出仕之事,實難從命啊。”

裴該相信“精誠所致,金石為開”,所以繼續規勸。老先生想了一想,便道:“對於近日關中士人之議論,老夫倒有一個想法,當芹獻於裴公駕前……”

“先生請說。”

“關中本為文學淵藪,然自季漢以來,地益貧瘠、學益衰微,是以關中世家,多不如關東,尤其河南、南陽、潁川之間。今裴公留鎮關中,欲先定西陲,再為國家掃平穢氛,本當牢固人心,優撫世家……裴公卻似有反其道而行之意……”

裴該對他這番話有些不大感冒,但還是耐著性子傾聽下去。

就聽董景道繼續說:“裴公既留關中,必當多用關中士人,若能高彼等之家世、聲望,則些許小怨,或皆消弭矣。”你得多少給關中各家點兒甜頭吃啊,抽一鞭子給顆蜜棗,才是馭下之道。

裴該頷首道:“先生所言是也,但不知有何良策教我?”

董景道說了:“老夫忝為鄭學後進,於儒林中有些聲望,不如老夫為裴公做一部《姓氏志》如何?”

裴該雙睛略略一亮,忙問:“何謂《姓氏志》?”

“總括天下世豪姓氏,書其緣由、功績、官途,於此之間,略作曲筆,高抬關中各家可也——自然,國姓之下,當列裴氏為第一……”

從前門第高低,都靠朝野輿論——當然更主要是朝裡有沒有當高官,地方上有沒有出任中正官的——並沒有明確排位。西晉時期,高門無過賈、裴、王(太原)、荀,那是因為賈、裴本是大族,歷任執政,王氏、荀氏則都出過經學名宿,子弟多做三公。但至於具體誰高誰低,誰一誰二,其後各家是怎麼個排名法,卻沒人真去研究過,估計也研究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所以董景道建議,我可以幫你寫一本《姓氏志》,把天下門閥做個排序。首先把你裴姓列司馬之下第二位,賈、王、荀都往後擱,以此更加哄抬你的身份、名望。當然啦,這是錦上添花,並非雪中送炭,若要雪中送炭,就必須得趁機抬升關西各家族的名次。

好比說烏氏梁,擱從前可能連五十名都進不了,還必須得排在本支解縣梁後面。但如今梁芬貴為司徒,梁浚又即將當上國丈,那這一支就必然水漲船高啊。他們自己奮鬥得來的,未必會感激你,但若你能出一本書,把名次確定下來,那他們肯定會高興不是?

關西其他家族也是如此,你藉著出書的機會,提高他們的排名,他們自然會覺得跟隨你前途有望,你也沒有要撇開世家的意思——只是各家升降,得由你說了算。

這書由我主筆,裴公你算出資方和出版人,靠著我在儒林中的聲望,以及你在朝廷中的權勢,還怕不能傳抄天下嗎?還害怕成不了權威出版物、排行表嗎?

裴該聞言,先是蹙眉,繼而大喜。蹙眉是因為,他擔心這事兒反而會拉開世家和寒門的距離,使得世家坐大;可是再一琢磨,正如老先生所言,誰算世家,誰算寒門,從此不是靠佔田多少、勢力大小,而是由我來把持輿論,這也算是一大進步嘛。

想想原本歷史上,唐太宗曾命吏部尚書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等人編纂《氏族志》,結果初稿上來,仍列山東崔姓為第一,隴西李氏得往後排。太宗大怒,責令重修,說“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才終於以皇族為首,外戚次之,還刻意打擊報復,把崔姓降為第三等。

這是世家對皇權的一次試探,結果皇權得勝,傳統世家勢力就此受到打壓,很多庶族新貴得以獲得與其官品相符的社會地位。所以等到宋初編纂《百家姓》的時候,就不再出這種妖蛾子啦,直接定國姓“趙”為第一,吳越王的“錢”為第二。

世族政治,就此徹底讓位於官僚政治。

裴該想到,這是可以捏在自己手中的一件強有力的輿論武器,從此家族升降,黜陟由心——既然不可能一舉將世族政治徹底摧毀,不如用這種春風化雨的手段徐徐更替之——不禁大喜過望,急忙躬身向董景道致謝,請老先生您這就開始動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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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景道最終也沒有答應出仕,不過裴該特意命人闢了一條可行車馬的道路通到他渭汭草廬,以便往來,返回長安後,他還三不五時地遣幕府官吏前往拜會老先生,並且聆聽其教誨。

然而裴該回到長安後不久,就被迫把什麼《姓氏志》暫且拋諸腦後了,因為別有一件大事佔據了他所有工作以外的時間和精力——荀灌娘即將臨盆。

裴該在此之前,就遣人遍訪關中乃至河南,尋找有名的產科醫生和穩婆,為孩子的降生預做準備。各方推薦上來的人才,他都要逐一問答,擇優斥劣,對於那些醫生和穩婆將出來的方子,或者打算實施的手段,也都要由他過問、首肯後,才可施用。

其實裴該並不懂醫,大夫們開出來的藥方,多數都瞧不明白。只是他覺得中醫藥存在、發展了數千年,總應該有些合理的地方吧?而就算不合理,如今也沒有現代醫學可用,總不能諱疾忌醫,乾脆不看病、不吃藥。所以荀灌娘孕期若有不適,該吃中藥還得吃中藥,只是大司馬得先瞧過了,再召太醫令蔣通來諮詢過,才準烹煮。

因為有些方子瞧著就不靠譜啊,好比說你下倆蠍子,猶有可說,非得要一雌一雄,還須原配夫妻……這不扯淡哪嘛!而且荀灌娘身體素質向來很好,相信普通小毛小病的自己就能扛過去,故此為怕損及母親和胎兒,所有性烈的虎狼之藥,一概不準用。

就這樣戰戰兢兢,終於臨近了產期,裴該整天坐臥難安。不過該做的都已經做了,該防的也都防住了,餘事只能憑運氣、看天意,是非人力——尤其這年月的人力——所能更易也。只是想到本時代胎兒的存活率之低,總讓裴該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