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王導特意把庾亮召入府中商議,說你此舉並非良策啊。庾亮苦笑著一攤手:“舍此之外,安有良策?”

頓了一頓,便即詳細剖析給王導聽:“我等南來,篳路藍縷,始得今日之局面,揚、荊、江、湘乃至交、廣,大略平定,假以時日,必能發威武之師,一舉克復中原。然而在此之前,實應先彌合僑客與土著之間的矛盾,使其戮力同心,共謀國事。建康之政,譬如天平,若重其一端,必然傾覆。而今僑客多聞風北歸,南貉也由此妄生異心,倘若不加遏制,恐怕政令將亂,實力大損……”

王導嘆了口氣,說你這話倒也沒錯——“近日便常聞有江南士人云:‘中原既復,僑客胡不歸,尚淹留蔽邑,而圖我資供?’”其實他在這話裡改了幾個詞兒,南人原本說的是:“中原既復,北傖胡不歸,尚淹留蔽邑,謀奪我衣食?”

然而王導隨即就說了,此亦無可奈何之事——“落葉歸根,人皆思鄉,常情常理——難道元規便不想望潁川麼?只為我等受琅琊大王厚恩,乃欲保之安定江左,不忍背之也。然而南渡士庶正多,未必人人皆懷忠悃之心,亦未必人人皆得大王青睞,與其坐此與南人齟齬,不如……彼等欲歸,便允其歸好了。”

庾亮說這可不成——“所謂‘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今若允一家北歸,則難免百家躊躇,假以時日,即‘百二掾’中,未必無人滋生妄念。到時候大王駕前空虛,南貉趁機而入,止憑王公與我等區區數人,恐怕無力擎天哪!”

王導想了一想,突然間轉換話題,對庾亮說:“元規,昔日使裴、祖北伐,可曾預料到彼等能夠克復洛陽,甚至往執長安之政麼?”

庾亮聞言,不禁有些狼狽,只好微微苦笑:“不曾想過……”

王導笑一笑:“是知天下大勢,非卿與我二人所盡能把控;宇內智者,亦非卿與我所可盡睹——卿勿過度自信。譬若汪洋橫肆,誰能熟知八風所向?今雖南風,或許頃刻便將變為北風,唯有順風而行,由天之命,始可遠航,否則船隻必然傾覆。

“今裴、祖已脫我等掌握,長安之政反更穩固,消長之勢如此,非人力所可強逆。倘若強逆,非止為卿召禍,對於大王也並非好事啊。”

庾亮搖一搖頭:“即便知其不可為,亦不得不為之,且今若不為,恐怕將更難為。”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對王導說:“王公且思,今裴文約既執國政,倘若請天子詔,命諸王歸藩,我等又將如何應對啊?大王何以自處?”

王導聞言,不禁大驚失色——“這倒確實不可不慮!”

庾亮說對嘛——“今中原士庶,半在江東,若我等能夠徐徐鎮撫之、訓導之,使皆歸心於大王,則裴、祖在中原亦無可如何。若允彼等北歸,則是自弱我勢,而強裴、祖之力,逮朝廷盡脫困厄,根基牢固,又豈容大王久鎮江南?如此一來,我等數年之功,俱化流水,且大王不離建康,恐致違命之伐——昔日長安不能威脅江左,我等尚可敷衍,今日則未必,若許僑客北還,異日將更危殆——而大王若離建康,只恐有性命之虞。

“有一言僭越,本不當言,王公勿怪——司馬家骨肉相殘之事,難道我等還見得少麼?”

王導低垂著頭,良久沉吟不語。

就聽庾亮繼續說道:“如今唯有暫時阻止各家北渡,遣一介使,前往長安,去探問裴文約心意——亮願請命為此。若裴某能允大王久鎮江南,還則罷了,否則這南渡各家,便是我等手中的人質!今尊兄大軍虎踞江上,北地胡寇尚未殄滅,再有數家為質,則數歲之間,裴、祖必不敢正眼以覷江東。我等由此方可徐徐積聚,與之抗衡。江左能否自保,大王是否無恙,我等志向得失,今日誠乃危厄之際——我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王公勿疑。”

兩個人一直聊到很晚,庾亮最終說服了王導。不過最關鍵的是,庾亮表態,說:“朝野怨言,亮一以當之,王公可假稱病,權當不知,亦不必贊同,只請切勿從中作梗便可。”王導聽他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不禁長嘆一聲:“由卿便是。”算了,這事兒我不管啦。

庾亮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告辭而出。他前腳才出門,王導長子王悅後腳就從屏風後面繞將出來,朝自己父親深深一揖,問道:“阿爹何以如此放縱庾元規啊?庾某此舉,必召朝野側目,上下撻伐,誠恐連累阿爹。”

王導微微苦笑道:“元規方不顧死生,甘冒矢石而前,我為其薦主,又豈可強牽之使退啊?”說著話嘆了口氣:“唉,元規至剛,臨事不知退避,我誠不知其死所矣……”

那邊庾亮才剛邁出王府大門,忽然一輛馬車從暗影裡緩緩馳出,車上之人遠遠地便叫:“庾元規?”

“正是庾亮。”

“大王有詔,庾亮矯命鎖江,著即拿下,交付有司訊問!”

&nbsp戰場文學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