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李、杜三家車轔轔、馬蕭蕭,拖家帶口來到長江岸邊,尋找預先定下的渡船,然而卻見所有船隻全都被鎖於港內,有士兵守衛,竟然不見一條穿波逐浪,在江面上航行。這是怎麼了?又非暗夜,天光都已經大亮了呀。難道說天候不對,快要颳風下雨了麼?瞧瞧天上,晴空萬里,就不象啊……

衛展、李矩二人下了馬車,親自踱到渡口去探問——杜乂沒動,他身子骨太弱,從才上路就開始咳嗽,眾人都擔心他未必能夠平平安安地返回關中,故此強令其在車中歇息。

召喚一名守港的小軍吏過來詢問。那軍吏見對面二人冠服齊整,腰懸帶綬,知道是大戶人家子弟,同時還是品級不低的官員,自己肯定得罪不起,趕緊三兩步奔來面前行禮,然後畢恭畢敬地回答問題道:“上官有命,近日止渡,不許前往江北……”

衛展一皺眉頭:“卻是為何?”

軍吏說我也不清楚——“或雲羯奴有南下侵擾徐方之意,或雲江北盜賊橫行,總之為保建康安泰,近日片帆不得渡江。”

李矩瞪眼喝道:“真正胡言亂語!”他雖然不肯跟著裴該到江北去,但二人間也經常有書信往來,知道裴該把徐州治理得不錯——虞胤、庾冰回來也是這麼說的——怎可能有大股盜賊,竟能使江南都得聞警訊?至於石勒,距離淮南尚且十萬八千里呢,即便意圖南下,有必要現在就開始戒備嗎?

軍吏不敢反駁,只是連連拱手,鞠躬如也,反覆說明,自己只是靠猜的,具體緣由並不清楚。

衛、李二人對視一眼,那意思:要麼咱們先回去,等打聽清楚了再說?但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終究心有不甘——這年月交通工具落後,況且江南多牛而少馬,行列中還有女眷和身子骨尚且不如女眷的杜乂,所以拖拖拉拉的,光從各自府邸進抵長江南岸,就已然花費了小半天的時間了,若然就此返回,那今天就別想再走啦。

正在躑躅,忽然間衛展身後又邁步而出一個人來,笑吟吟走近那名小軍吏,一把就拉住了對方的手。軍吏才剛吃了一驚——這是什麼禮數了?忽然感覺到手掌心裡被塞進了一件涼涼的硬物,低頭略略一瞥,原來竟是一串黃燦燦的五銖錢。

那人手扯著軍吏,前往避人處對談了幾句,這才返回來向衛、李二人稟報——此人非他,正是裴該的族兄裴嗣。

裴嗣乃是仕蜀為光祿勳的裴儁之後,其家本居洛陽,後來南渡依附衛氏,跟著衛氏找到裴該,算是認了祖,歸了宗。裴嗣、裴常父子本無遠志,光想在江南做個小地主,況且裴該也並沒有專門寫信來召喚他們——裴該根本就沒把這倆同族放在眼中——所以不走,這回不過是奉了東海太妃裴氏之命,前來相送衛、李、杜三家親眷而已。

裴嗣此人未必有多精明,但因為出身關係——他前半輩子就幾乎沒能沾上聞喜本家的光,等若寒門——比較善於跟中下層人等打交道,於是一串“吉錢”塞過去,扯著軍吏嘀咕了少頃,回來就向衛展、李矩彙報,說具體緣由,我終於打聽出來了。

裴嗣這會兒已經把臉給沉下來了,不再是方才那副笑語宴宴的神情,他壓低聲音說:“近日聽聞裴、祖二公已收復中原,陸續有僑客北歸,對於建康來說,無異於釜底抽薪啊。故此彼等前數日便得琅琊王令,寒門可縱,大家不許渡江。至於今日,片帆不舉,恐怕是專為攔阻貴家——貴家終究是家兄(他雖然年歲比裴該大,但一直稱呼裴該為兄)親眷,不便攔阻,便乾脆鎖江止渡,想使君等知難而退……”

李矩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我等已辭在江東的職司,只求返鄉,豈有鎖江而阻行之理啊?此必庾元規妄宣王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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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政權當中,王導王茂弘實際執政,他名望甚高,人皆贊其“虛己求賢,竭誠奉國”,譽之為“江左管夷吾”。然而王導所處的政治環境是非常複雜而惡劣的,僑客與土著之間的爭鬥,以及僑客之間、土著之間、世庶之間、文武之間的種種矛盾,全都如同亂麻一般糾結纏繞在一起,即便王茂弘也不可能徹底理清頭緒,遑論平衡各方利益,使人人都滿意了。那麼一旦王導做錯了事,或者被某一階層認為是做錯了事,人設會不會瞬間崩塌呢?倒也未必,因為他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疏導仇恨和壓力的孔道,那就是——庾亮庾元規。

潁川庾氏終究只是二流家族,跟琅琊王氏根本無從相提並論,而庾亮本人年紀又輕,做事容易衝動,加上整天板著張死人臉,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架勢,幾乎天生就是吸引仇恨的體質。庾元規為了穩定江左政權,平衡世族利益,殫精竭慮,辛苦操勞,但是沒用,除了王、周等一等高門外,誰都難免會有利益受損的時候,而一旦利益受損,或者僅僅是難以滿足奢望,就自然而然地會繞過王茂弘,盡皆歸謗於庾元規了。

在原本的歷史上,大約十年之後,庾亮奉命前往蕪湖去會見王敦。王處仲與之交談良久,竟然脫口而出:“庾元規賢於裴頠遠矣!”由此可見兩點:一,庾亮實有賢才、奇能;二,若不深入跟他接觸,沒人能夠看得清這一點……

故此以庾亮的性情、能力而言,是很好的輔佐之吏,但並非宰相之才——太容易樹敵了——一旦權力超出於王導之上,必然禍國。在原本的歷史上,好在前期有王導能夠勉強約束他,後期輪到郗鑑來扯他的籠頭,雖然事事相左,其實反倒保護了庾元規,使他終得好死。

拉回來說,在衛展這些被隔絕於建康政權核心之外計程車人看來,王導雖然不用我等,也一直都還是客客氣氣的啊,肯於折節下交,禮賢下士,所以暗地裡進讒,攛掇他提防、壓制我等的,一定是庾亮沒跑了!至於今日被阻江岸,那也必然是庾亮對琅琊大王進了什麼讒言,才會施此惡政!

李矩當場就躥了,打算領著家丁直接殺散守渡的官兵,搶奪船隻。衛展和裴嗣父子趕緊攔阻,說我等尚在建康,實不宜魯莽行事啊——還當從長計議。

幾個人轉身來到杜乂的車旁,叫上杜安卿一起商議。裴嗣建議道:“可歸謁東海太妃,請其致意琅琊大王,去此亂命,使君等可以順利渡江。”杜乂也說:“我當請舍妹往求西陽大王……且此事若真是庾元規進讒所致,當請西陽大王召集友朋,上書彈劾,否則豈能解我等心頭之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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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皆願歸謗於庾亮,其實未必所有“惡政”都是他的鍋。不過衛展等人這回倒是猜對了,請令封鎖渡口的,確實正是庾元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