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餘這才猛地想起來昏迷前之事,那兔起鵠落的情景,彷彿放慢了無數倍似的,慢慢地流淌入心。他不禁大大地瞪起了雙眼,牽動斷裂的鼻樑,更是鑽心疼痛,不過他不怕痛,怕的是——

“擒我之人,究竟是誰?”

“乃我軍中第一勇士,‘劫火營’督甄隨是也。”

哦,這個名字貌似曾經聽劉曜提起過……伊餘翻個身爬起來,盤腿而坐,左右瞧瞧,屋中貌似只有他們兩人,而且自己身上也沒上綁繩……可以趁機逃走嗎?估計是逃不掉的……那麼抓這個姓遊的當人質?他又不是裴該,不知道記室督這職位究竟有多高了……

還是先說說話,搞清楚目前狀況為好,想到這裡,伊餘不禁恨聲道:“甄隨……哼,此人並非勇士,專以詭計取勝,我今被擒,心卻不服!”

專門等在這兒跟伊餘交談的,自然便是遊遐了,他聞言微微而笑道:“戰陣之上,只論輸贏,不拘手段。若閣下將來與甄將軍較量武藝,自然一刀一槍,純出力、技;今分敵我,還說什麼‘詭計取勝’?我城中兵不過四萬,閣下與劉曜將十數萬大軍來攻,難道便不覺勝之不武麼?”

伊餘又哼了一聲:“汝等終有堅城為恃……”

“堅城非自然而生,乃我等親手築成,有如軍馬、器械。難道汝等來攻,便不著甲,不騎馬,不執兵,不帶械麼?我軍若言不服,是否汝等便肯退後,單將四萬人來,與我軍在城前鏖戰?”

“也無不可!”

遊遐笑一笑:“即閣下允准,劉曜可肯麼?難道閣下為劉曜之主,還是劉曜對閣下言聽計從?”

伊餘狠狠地一捶地:“劉曜坑陷我,若非聽從他計,我又何致於此?!”什麼“解鞍放馬”以誘敵,什麼晉人還得開城門、放吊橋,且出不來呢,我徹底上了劉曜那混蛋的當啦!

遊遐趁機就問了:“虛除部遊牧於上郡之內,向來奉我晉天子號令,為何轉而助胡啊?此舉無異於掘阱而自埋,難道權渠不知麼?”

伊餘心說我們幹嘛要助胡?那還用問嘛,劉曜給錢了啊……還什麼“掘阱而自埋”——“若破大荔,劉曜許我一郡子女玉帛,我等以是助之。此舉對汝等晉人自然不利,對我虛除,又有何害了?”

遊遐輕輕搖頭,整張臉上彷彿都寫滿了兩個字——“傻”,好象強自按壓內心的不耐煩,給對方解釋說:“我晉強盛時,但命虛除奉正朔,行臣道可也,既不發兵征伐,亦不斂賦求貢,何耶?上郡已為牧場,非我中國人取之而能墾殖者,得之無益,不如捨棄。胡人則不同,彼等亦識放牧,一旦勢大,豈有不貪貴部土地之理啊?是以從晉而虛除可安,從胡則必為其所吞併,如此簡單的道理,是尊父子為少許財貨所迷,故此一葉障目而不見麼?”

他說得很有條理,伊餘一時間還真反駁不了。

就聽遊遐又說:“劉曜受胡漢封為雍王,馮翊本其禁臠,豈容他人盡擄人口、財貨?此不過詭言以欺尊父子罷了。貴部本多騎兵,又不識我中國城邑,劉曜卻驅貴部前來攻城,則其本意如何,不問可知也。倘若閣下不肯從命,彼必遷怒於閣下,乃有藉口北伐上郡;若從命,精銳騎士都死於城下,則劉曜一返身,亦可兵入上郡。我將此事好有一比,如人受盜賊賂而自撤藩籬,然藩籬撤去,盜賊乃可入戶,到時候那些財貨,不還是落入了劉曜之手?尊父子不但毫無所得,恐怕就連性命也難保全啊!”

伊餘聽聞此言,不禁悚然而驚,就覺得後背涔涔汗出……這晉人說得很有道理啊,尤其劉曜這幾天的嘴臉我也瞧見了,起初卑辭厚幣,就想把我的人往前頂,去硬撞城牆;如今我稍做推託,他便諸般不滿。陳元達前兩天過來,估計也是被劉曜逼的,我看他滿臉我不答應攻城就要一腦袋撞死的表情……

遊遐見對方沉吟不語,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我為尊父子計,莫如棄胡而歸晉。閣下若肯,可即與我軍夾攻劉曜,迫其退歸河東,裴侍中必請天子詔,為尊父加官晉爵,以雄踞於上郡之內。閣下若還猶疑,可暫罷兵而去,嚴守疆土,看我軍如何破胡。待劉曜敗後,我復收馮翊,乃可於沿邊開互市,與尊父子共享太平,豈不是好?

“且鐵弗尚在朔方,為虎作倀,此尊父子之大敵也。而尊父子不北御鐵弗,而反南來擾晉,實為不智。若肯從我之言,將來可請天子詔,供輸鹽、鐵,助貴部並鐵弗而兼朔方,永為我晉北方屏藩。中國之大,物產豐饒,胡何所有?彼今不過河東數郡之地而已,何能資供貴部?劉曜之言,大不可信,閣下千萬不可為其迷惑啊!”

遊遐一番侃侃而談,不說什麼大義,只陳述利害得失,終於把伊餘給說服了。這主要也因為伊餘最近與劉曜之間鬧得很不愉快,早有背諾之心,倘若還是初見陣之時,別說遊子遠了,即便口舌更利的王貢,估計也說不服他——裴該此前不讓遊遐出城去遊說虛除部,原因也在於此。

再加上終究已是俘囚之身,刀在項上,只要給個足夠的臺階下,索取也不甚厚,伊餘怎可能不答應呢?

於是最終遊遐未許粒米寸鐵,只靠著一番虛言,就說得伊餘與裴該歃血盟誓,表態歸晉——盟誓的時候,裴該特意把甄隨打發走了,免得伊餘憶起被擒之恨來,心境再有什麼反覆。不過伊餘也說了,我家已受劉曜財貨,實在不便就此易幟相攻,我一旦出城歸營,馬上收拾行裝,就此離去,也便是了。

不管怎麼說,劉曜也有十萬大軍,與之相攻,伊餘並無勝算——晉人說得好好的,出城夾擊,可萬一他們也跟我似的食言而肥,找藉口不出來,使我獨對胡軍,那又該怎麼辦?

裴該倒是也不逼他,還賜予一匹馬,放伊餘出城——甲就不給了,你本來進城的時候甲冑即不完全,我們都幫你包紮好了傷口,施了藥,意思足夠啦。

這段時間內,不時有士兵前來稟報,說城外敵營喧嚷、紛亂,可能隨時都會前來進攻。因此裴該也不久留伊餘,沒等天黑就放他出城去了。既然敵在營中,距離城池還有一段距離,也就放心大膽地開啟城門,放下吊橋,容伊餘策馬馳出。

裴該與裴嶷等人就站在城頭,目送伊餘離去。裴嶷突然低聲自語:“但見其出,不知結果如何……”裴該笑道:“叔父恐伊餘背信麼?”你想多了,我覺得不至於。裴嶷輕輕搖頭:“不懼其背信,但恐其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