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爭天(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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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聞言,點一點頭,說:“前歲文秀公曾孫行之自長安來使徐,與我備言關中情勢,以是知之。”
裴嶷笑一笑:“我看今日的關中,可有一比。”
“比為何事?”
“比之漢獻帝之歸洛陽,楊奉、董承弄權,李樂、胡才跋扈,雖強敵在外,而諸將各懷鬼胎,不肯戮力同心。然魏武得荀文若之教,親往奉迎天子,置之許昌,乃成霸業——楊奉、李樂等輩何在?董承雖為獻帝內親,亦不能久啊。”
裴該皺眉思索,就聽裴嶷進一步解釋說:“如今胡軍肆虐河西,長安岌岌可危,公卿多有降心,士卒也無戰意,日夜盼望關東兵馬來救,有若大旱之盼雲霓。卿若果能與祖豫州並駕而前,逐退胡師,入於長安,必得天子嘉勉,到時候身帶強兵,再加回天之功,聲望隆著,又何怕索、麴輩?即南陽王亦不敢自居卿上矣。”
裴該眉心略略一跳,彷彿意動。
裴嶷隨即又豎起了第二枚手指:“文約第二重顧慮,是恐積聚未足,將士未精,不敢遽向虢洛,以逆胡漢大軍。然而文約,古來成其功業者,莫不順應天時,若不順勢,雖強必斃!今天子尚在長安,可以奉之以號令諸侯,倘若長安城破,天子為虜,恐怕卿再無兵進關中的大義名分了吧——須得渡河直取平陽,以救君難,則恐怕比援救長安,要艱難上千百倍了。”
裴該仍然沉吟不語。他估摸著也就這一兩年間,倘若按照原本歷史的走向,長安城便會被攻破,晉愍帝司馬鄴會淪為階下囚,故此在救與不救之間,始終猶豫。若往搭救,愍帝能存,建康政權的位置就很尷尬,司馬睿再做不成晉元帝,他或許不會有什麼想法,但麾下那些南渡僑客呢?起碼王敦是絕不會向長安俯首的,恐怕南北之間烽煙再起,自己夾在中間很難做人。而且石勒還在河北,若與胡漢聯手來攻,兗、豫將會岌岌可危啊。
說白了,晉朝皇室內鬥有傳統,裴該不想把自己也給摺進去。他想逐胡,不想殺漢,此前剿杜曾、俘第五猗,一是被逼無耐,二也是發展過程中不得不使的小手段而已。他可不想把這小手段演變成大戰爭。
所以最好是等愍帝被擒,劉曜入關,元帝登基之後,再想辦法統合中原的漢人力量,挑撥劉、石之間的關係——反正遲早是要破裂的——好從中取利。只是歷史已然逐漸偏離了原本的軌跡,還能讓他按部就班這麼走下去嗎?
裴嶷勸自己立勤王之功,好奉天子以討不臣,這條道路真的走得通嗎?一旦入關,自己鬥心眼兒真能鬥得過索綝等輩嗎?會不會泥足深陷,導致數載之功,一朝盡棄?終究索、麴等輩在關西根深蒂固,不是什麼楊奉、董承所可比擬的啊——即便自己是曹操!
裴該此前始終猶豫,要不要救晉愍帝,甚至一度想要付諸天意——我功夫做足了,支援祖逖北伐,祖士稚要能救得了你,是你命大,若救不得,是你命該如此。等到祖逖沒跟自己打招呼就往前衝,結果衝了一波衝不動了,裴該也就暫且息了北伐的念頭。
倘若祖逖在郟縣之戰後還有餘力,裴該此番出師,就直接率著五千人跟在祖士稚麾下,直奔洛陽,繼而轉向長安去啦。
就聽裴嶷又說:“昔漢高祖被項羽封為漢王,燒絕棧道,假意不與中國相通,其實暗渡陳倉,掩襲三秦,前後不過數月而已,何來積儲?其將士皆思東歸,走逃無數,比之初入關中時,力弱多矣。然而項羽棄關中不王,轉歸彭城,復攻田齊,彼一遠颺,高祖即動——非其力可與項羽相拮抗,為天時不可逆也。
“諸葛孔明在蜀中,明知小大之勢,卻偏要連歲北伐,以求一逞。我聽聞文約頗重孔明,難道以為他此舉是勞民黷武,毫無勝算嗎?為巴蜀之一隅,難抗中國,對峙愈久,則中國愈強而巴蜀愈弱。故此孔明非逆天也,實在爭天!”
“爭天”兩字一出,裴該的精神不禁猛然間就是一振。
“孔明曾作文曰:‘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聖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明年不徵,使孫策坐大,遂並江東。’文約當以此言為戒。古來無必勝之戰,要在敗而不餒,若但求萬無一失,始敢征伐,卿與江左諸公又有何不同呢?”
裴該不禁略略打了一個冷戰。
裴嶷隨即又舉起了第三枚手指:“文約顧慮之三,大概是怕建康掣肘,故此才沿江而歸,耀武江上。然而江左實無北伐之意,又安有掩襲徐方之志?黃雀之後,不見一執弓獵人,而只是一翹首孺子罷了,有何可懼?古來成大事者,莫不披荊斬棘,一往無前,若恐荊棘牽衣,歸家安養可也,何得妄論天下?!”
說著話一指裴該,提高聲音喝道:“文約,卿不過捨不得這徐方數郡而已,然而此際北虜尚未南下,荊、湘動亂方息,若不趁時以向虢洛,待到強敵環伺之際,恐怕這數郡才真岌岌可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