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楊離,便為齊墨相夫氏一脈僅遺之種······”

“此事,亦乃漢十一年,兒於少府合修鄭國渠之時,方自梧侯之口得知。”

說著,劉盈不忘笑著搖搖頭,繼續道:“於楊離,兒更曾有君子之約。”

“——凡兒在位,便保墨翟之言不絕於天下;”

“及楊離,則自引為墨家鉅子,逐楚墨鄧陵氏任俠之流於墨門,輕齊墨相夫氏雄辯之學,獨終秦末相里氏魯班之墨,以工強漢。”

“另者,兒於楊離亦有曰:十歲之內,凡墨家之士仕不為長吏、戰不為先鋒,百年之內,凡墨家之士皆不受敕封、不列公卿之位,不主政一方,又不興墨言於治下之民······”

喊不隱瞞的將自己和墨家的‘約定’擺在呂雉面前,劉盈終是搖頭一笑。

“如此嚴苛之約,又身負一學之興衰,上林令縱慾親近母后,兒以為,亦或情有可原?”

略帶些言不由衷的道出這句話,劉盈便笑著抬起頭,望向老孃那仍閉緊的雙眸,暗自思慮起來。

對於此番,楊離揹著自己,請求呂雉將呂氏子侄任命為魯班令的事,若說劉盈心裡毫無意見,那顯然是在說笑了。

——別說是皇帝了,便是個農戶養了條犬,若是犬揹著主人做了什麼事,也肯定會惹得主人心存芥蒂;

農戶與犬都如此,又何況是君臣,尤其是劉盈與楊離這種關係極為特殊的君臣?

所以,無論說出去的話有多麼好聽,劉盈也不得不承認:對於楊離揹著自己,和太后呂雉敲定魯班苑令的事,劉盈心底,多少還是有些不痛快的。

——今兒個,你楊離能揹著朕找太后,把魯班苑的苑令定下,等以後,是不是還要找太后,把儲君,甚至天子的人選也定下?

再不濟,你找了太后,好歹事後跟朕說一聲嘛······

但不痛快歸不痛快,若非要說因此,就對楊離生出什麼強烈的不滿,也倒也確實不至於。

這其一,楊離昨天已經給出了足夠具有說服力,起碼足夠說服劉盈的解釋:無論於公還是於私,無論是為朝堂考慮、還是為天子劉盈考慮,這魯班苑令,都還是得找個姓呂的做。

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楊離唯一犯的錯誤,其實就是‘自作主張’;

再考慮到這‘自作主張’做的事正確的事,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在歷史上,不知有多少人拼著身家性命,不惜頂上‘矯詔’的罪名,都要做那些看上去愚蠢無比的事,是為了什麼?

撇開那些確實暗懷鬼胎,想要顛倒陰陽、顛覆社稷的逆賊,歷史上絕大多數因‘矯詔’而名垂青史的,實際上都只是失敗者。

除了這些被史冊明確記錄為‘矯詔’的失敗者,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還有許許多多的成功者。

而這些成功者,與那些被寫上史書的失敗者相比,唯一的一處不同,就是成功者矯詔是為了辦好事兒,而且還辦成了;

而失敗者矯詔,卻好心辦了壞事,亦或是好事兒沒辦成。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

漢武帝年間的名臣汲黯,明明知道矯詔者死,但在看到遭受饑荒的百姓飢殍遍地,卻苦苦等不來賑濟糧時,毅然決然的決定矯詔開倉,發粟與名。

結果呢?

得知汲黯矯詔之後,武帝劉徹非但沒有追究汲黯矯詔的罪名,反而大發雷霆,一口氣查辦了上百位朝堂、地方官員,以及監察御史!

至於矯詔的汲黯,非但沒有被責罰,反倒是更得武帝賞識,又賺下好大的名聲,甚至在青史之上,留下了‘汲黯矯詔發倉粟’的千古美談。

所以說白了:楊離此番之所為,就如同歷史上,那一個個拼死矯詔的膽大之人。

事情辦好了,那自然是皆大歡喜,至於矯詔與否,完全由皇帝說了算;

對於這樣一個不惜矯詔,也要維護政權公信力、維護自己的臣子,皇帝也樂得替此人把屁股擦乾淨。

反之,若是事情辦不好,那即便不矯詔,皇帝也有一大倉庫的小鞋,給這個沒用的東西穿。

例如上朝時,左腳先邁過門檻之類。

至於其二,則正如劉盈方才所言:楊離,不單單是一個純粹的‘漢臣’,楊離的肩上,還肩負著整個墨家的未來。

而在劉盈為墨家定下‘十年之內不做主官、不立武勳’‘百年之內不為徹候、不居廟堂’等一系列苛刻的限制之後,留給墨家的選擇,已經沒剩下多少了。

——不做長吏,意味著墨家無法執掌地方,乃至於某一個獨立的司屬;

——不立武勳、不受敕封,意味著墨家無法在貴族階級和軍方,得到任何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