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一旁,一邊給鳥雀餵食,一邊說道:“其實這些鳥雀,都是山間野雀,早年我曾在桃林郡獨自耕讀,其中一個鄰居,便是當地有名的捕鳥人,此人捕鳥,從來不用什麼鳥網鳥套,只用鳥食,循循善誘之。”

範思南抓起一小把黍米,再攤開手掌,便有幾隻鳥雀落在範思南手掌,輕輕啄食。

老人撫須而笑,繼續說道:“老夫學得粗淺,用了五六年時間,才引誘來這幾間屋子的鳥雀,不如當年那個老鄰居,也不如澱梁城剛剛坐上龍椅那位,誘得整個天下,紛紛擾擾,再過幾年,只怕就要屍橫遍野。”

範思南坐在老人一旁,問道:“二十年來,蜀地百姓,過得如何?”

老人說道:“思南在那澱梁城皇宮之中,可是經常吃到蜀地山珍?京城達官顯貴的婦人,可最是喜愛蜀繡?不少人的家中,可有飼養一兩頭形狀似熊,愛吃嫩竹的大貓?”

範思南輕輕點頭。

老人苦笑道:“都是咱們蜀州的好東西啊,二十年來,上任蜀州的刺史,基本兩三年就一換,來這蜀州,與其他州郡,全都不同,不需要任何政績,只管搜刮,搜刮得越多,升官就越快。”

老人轉過頭,看了一眼範思南,問道:“可曾猜到那年輕皇帝王騰,有何用意?”

範思南思索一二,回答道:“是要逼得咱們蜀地造反覆國,以那驅虎吞狼之計,打掉渝州王那二十萬兵馬。”

老人點頭,說道:“如今那楚地,與我們蜀州,應該是差不多的光景,楚地那位姓吳的藩王,比渝州王柳乘,還要不好過。朝廷上可有人為蜀楚兩地百姓說上一兩句話,真要有敢的,那此人的官途,多半也就到頭了。這是那王騰小兒的陽謀,以一消一,放你回到蜀地,不過是以你的身份,以你母親二十年前的那份“人和”,換取一個蜀地和渝州的平衡,免得到時候咱們沒打疼那渝州王,反而被他柳乘吃掉了蜀地修養二十年的底蘊。近幾年商家弟子走蜀道,悄悄向蜀地運送鐵器弓弩,也算那王騰小兒悄悄給咱們蜀地增加的籌碼。”

範添以柺杖輕輕敲擊肩頭,說道:“我以黍米誘鳥雀,王騰以整個蜀地的安危誘你,誘整個天下,思南以為何?”

範思南嘆息一聲,輕輕一抖手掌,啄食鳥雀振翅飛遠,說道:“雀在籠中,不敢自逃也。”

大勢之下,生在帝王家,想要從那些萬千謀劃之中抽身而出,極難。

當年範姝放不下一國遺民,如今大戰當前,範思南又怎敢棄之?

這便是那年輕皇帝王騰的高明之處了。

在天下這張大棋盤上,逃不出算計的棋子,始終只是棋子,逃不出執棋者的掌控,更無法翻身成為執棋者。

範添微微一笑,說道:“當年我還年少之時,在桃林郡耕讀,可惜既要讀書,又要耕種,還要蓋房子,收成不好的時候,沒少捱餓。然後有一天夜裡,及冠之年仍是老光棍的我,做了好一個美夢,仙境之中,與天上神女共沐浴,那滋味,嘖嘖。後來你猜怎麼著,醒來一看,原來是他孃的是屋子漏水了,老子就說,怎的那天上仙境,水還如此冰涼冰涼的,可是還能怎麼著,繼續睡唄,都不敢翻個身,害怕翻個身,老子的美夢就沒了。”

範添拿起一根柺杖,輕輕敲擊著僅剩的那條腿,繼續說道:“後來總算讀書有了點出息,娶上了老婆,還在露州城混了個一官半職,好嘛,還沒容老子奢靡起來,那狗日的吳棘又派兵來打,還能如何?家裡人不多,菜刀又不貴,一人一把,老夫還是買得起的。再後來,就又成了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老光棍,少了條腿,又能如何,老子是讀書人,不靠腿也能吃飽飯。再後來,年紀大了,剩下的這條腿,便染上了些風溼骨病,可是又能如何?不用腿就不能走路的不成?”

範思南輕輕點頭。

白髮白鬚只剩一條腿卻有兩根柺杖的老人範添,最後笑道:“雖說不能走路,可是颳風下雨,老天爺先知道,老子這條腿,那就是第二知道,陰陽家農家那些東西,也不能跟我比,誰比老子跟誰急。”

老人將兩個小袋子重新掛回柺杖,嘆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生而為人,鳥雀有所求,人亦有所求,只要有所求,天下誰人不是籠中雀?他王騰小兒,便是神仙了?如今他以蜀地安危誘你,你又如何不能以他之所求還之?”

範思南站起身,恭敬作揖,以晚輩對長輩,以學生對先生!

範添以兩條柺杖“站”定,受這一禮。

“範添,原名王大狗,年幼喪母,年少喪父,家貧,耕種技貧,食不果腹,喜讀書,官至舊蜀國戶部尚書,賜姓範,自名為添。護國一戰,全家皆死,獨添苟活。教學為生,以杖為腿,不慢於人,凡教授學生,少有未被其杖者。後執掌新蜀國工、戶、禮三部,死於新蜀國護國戰中......”

老人離去之時,喃喃自語,不知後世史官,編撰我範添傳時,有無一兩句神來之筆。

夢與神女同沐浴,原是屋漏偏逢雨!

老人哈哈大笑:“就這句了,老子回去就刻在墓碑上!”

一想到後世儒生搖頭晃腦,背誦此句詩文的場景,老人就心情大好,“配上一疊花生米,便可佐酒兩大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