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自顧說著,彷彿對身後的目光一無所覺,他站在禪院旁邊這個並不大的小湖湖畔上,目光微起漣漪,靜靜看著這滿湖春水雨花凌亂,身上一襲青衫在山風中微微擺動,誰也不知他此刻心中想的是什麼。

二十多年前,一位老嫗帶著一個小孩落戶在西荒大地某個窮山僻壤山村中,當那位老嫗病逝後,那個小孩便成為了真正的孤兒,村人從來沒有見他哭過笑過,是以視他為妖孽,對他棄之如敝,就在那時,一位御著葫蘆的老人恰好經過那裡,莫名其妙的和那個孤兒對上了眼,那孤兒也因此被領上了仙山。

孤兒年少無知,自不知自己是碰到了何等天大的仙緣,然而上了仙山後,那“此生要做壞人”的憤世嫉俗之心性,不知不覺間卻漸漸被那世外菸霞之氣所磨平,他也慢慢從目不識丁的山野小孩長大成一個書生意氣,輕狂無忌的青衫少年。

然而那一年,他卻因為違背了老人的規定,被趕出了仙山。也在那一年,他懷著一顆好奇心,身無長物,無所畏懼,千里迢迢,獨自走上了蜀山。

十幾年的今天,修行有成,師承絕世劍道,闖下一個亦正亦邪名頭,無人不知的他,站在這個深山湖畔跟前,想著過往歲月,心頭卻別有一番滋味。

這一刻,他卻並不覺得自己所走的路有多麼的精彩,只覺著還想回到那些歡笑的舊日時光,而他也知,這不是後悔自己所做過的抉擇,這僅僅只是對過往的緬懷罷。

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他也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兒時的事,並非他刻意隱瞞,而是現在的他,早已記不起那位印象中慈愛老嫗的模樣,甚至連想想也覺得陌生,這是一種不可逆流光陰沉澱的代價,他曾經為此害怕過,也曾為此逃避過,然而當某一天,某個深夜,某個夢和記憶中深藏的一幕重合之後,那一剎那間的翻湧,總是會讓他在夢醒三更時分,心臟深處的某個地方,忍不住的揪疼。

所以他決定不再去強求記起,這並非刻意遺忘,而是心態上的轉變。

過往在蓬萊之上,他在每天完成老人交待的所有瑣事後,唯一喜歡的便是呆在雲山之巔,目視眼前茫茫無盡的大海,怔怔發呆。

那個時候的他,總會出神,總會妄想,或許會有一天,他這條渺小的小魚,可以更進一步,躍出這個大海,站在更高的地方,就這樣頭頂的雲捲雲舒,居高臨下的望著這個人世枯榮的世界。

他就這般一路披荊,走了過來,如今的他,還有什麼能讓他駐足不前?

靜靜看著眼前這個春湖,林辰若有所思,負手於青衫之後,忽然間唇角微微一翹,綻出個雨後陽光的清爽笑容。

“我是個懶人,所以,我對想不通的事,我讓自己隨時忘記,隨時可以記起。”

“佛說,命由己造,相由心生,淨塵師兄慧心勝我這個俗世男兒百倍,又何須執著其中,在自己心前築上一道樊籠?”

林辰輕輕笑道,也不知是對淨塵說,還是對自己說,他平靜含笑的目光落處,一念之間,那雨花蕩漾的小湖中,忽被無形的捲風吸趄劇烈震盪起來,一道透明的水束,慢慢形成魚狀,在眾人的眼中,一躍而出,跳出了湖面,在雨幕間歡快遊動,遊向天邊,隨後散成無數晶瑩水花,乘風飄去,徹底融入天地夜幕之間,再也不現。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見到這一幕,燃苦大師幾人不約而同齊唸了一聲佛號,眼中精光閃爍,複雜分明,他們何等人物,如何不知這個年輕人觀湖而悟,邁入了某種極其玄妙的心境中。

“相由心生,順其自然……”淨塵喃喃念道,一時失神。

林辰目視著那條由他意念所生的虛魚消散的方向,默然半晌,忽然朗聲大笑起來,笑聲說不出的瀟灑曠朗,沒有一絲雜意雜念,一時間彷彿連雨也聽懂了他笑聲所傳達的意思,下得更急更大。

他拂衣轉身,大步朝靜念禪院的大門走去。

一時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個被大雨洗去一身煙塵之氣的年輕人身上,淨明更是瞪大了眼睛,心下一陣緊張,看著林辰一步一步走向禪院大門,呼吸不覺間竟急促起來。

面前依然是那道青苔累累古舊不堪的門檻,林辰的腳步停在門檻跟前,看著門內幽深之處。

不遠處大青樹下一片沉默安靜,眾人看著他。

淨塵依然跪倒在地上,這一刻,他失神的雙眸,在看了一眼林辰的背影后,輕輕仰首,閉上眼睛,任雨水打在他臉上,洗刷他面上的疲憊,當他再睜眼的時候,目光已是恢復了過往的清明。

“你問我,我在佛前,看到了什麼。”林辰臉上拌起一絲淡淡笑意,因為背對的緣故,眾人並不知他此刻的神情,忽然變得一陣古怪。

他似在自言自語,又彷彿在回答某個人的話:“我看到了我自己。”

眾人正一陣愕然,卻見林辰一言落下,便抬起腳步,往前門內邁去。

一條閃電張牙舞爪地劃破了長空,光明而正大的佛光,從遙遙天穹雲層深處迸發而出,一道巨大的光柱穿過重重罡氣,震散無數雲濤,降到地上,把林辰包括整座禪院都吞沒掉。

一瞬間山谷之間彷彿也有隆隆異聲,似奔雷起伏,漫天雨花陡然起了波濤,一股勁風從中而生,從原本輕輕湧動之勢漸漸呼嘯加快,化作無形的漩渦,捲動著漫天風雨,將那個身影團團圍住,發出低沉的怒吼聲,彷彿連諸天神佛也為之怒目,要把這個狂妄之人拒之門外。

茫茫夜空之中,這片幽寂之地的上空竟變得一片耀目光芒,覆蓋著這裡的每一處角落,讓所有人都無法目視,過了半晌之後,才漸漸柔和下來。

面對如此天地異像,不遠處的眾人,便是燃苦大師等幾位佛門高僧也不禁為之驚駭,無論是當年的靈慧禪師,還是燃苦大師和淨塵兩人,昔日進入靜念禪院時都遠遠沒有林辰這番所引起的動靜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