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著眼皮一跳,臉色終於變了。

“可是韓學士……是韓岡?!”

一下。

兩下。

……………………

當韓岡從崇政殿回到太常寺,已經是快放衙的時候了。

蘇頌已經回了他的衙門光祿寺去。雖說那個衙門跟太常寺差不多,十天八天都不去,累積起來的公文平鋪開來,也只能佔去半張光祿寺中那面屬於蘇頌的桌案,但終究還是得每天繞上兩趟。

過來與韓岡說話的是黃裳。

黃裳他現在被韓岡徵辟為椽屬,在編修局中整理甲骨文。這算是很輕鬆的工作,也正好可以讓黃裳有時間複習應考,準備明年的鎖廳解試,以及後年的省試——以黃裳的年紀,不能再耽擱了。

但今天黃裳不可能有心多說他手上工作的進度,簡短的彙報了兩句後,便問起了朝會上的事。

“雖然這麼說有些過分了,但司馬君實實乃自取其咎。”韓岡有些不客氣,“遼人虎視眈眈,天子又病重如許,他身為太子太師,卻不體諒天子心意,當有此禍。”

“那朝廷打算怎麼做?”黃裳如今雖然是站在韓岡這一邊,但對司馬光這等聞人賢達,還是有著很深的景仰。

“還能如何?好歹是太子太師!已經決定賜予厚禮,讓他回洛陽去了,絕不會讓他失了體面的,倒是一干御史,就得出外了。”韓岡嘆了一聲,“希望他回洛陽後,能將《資治通鑑》繼續編纂完成。同為修撰,為朝廷編修典籍到底有難,這段時間我是體會到了。司馬君實在洛陽的確辛苦。”

黃裳默然點頭,這對司馬光來說,已經是現在的局勢下最好的結果了。

“其實司馬君實那邊,本是有份人情在的。”韓岡又衝驚訝起來的黃裳笑著道:“不過不是對我,而對是整個氣學。”

“氣學?司馬君實到底幫了什麼大忙?”

“是先生的諡號。”韓岡說道。

張載的官位不到,沒資格得到朝廷的官諡。當張載病逝之後,張門弟子聚起來打算給張載上一個私諡,以表對張載的紀念,也算是人之常情,亦多有先例。從魏晉以來,史不絕書。

“但這不太好吧。”黃裳皺眉想了想,搖頭道:“橫渠先生天下知名,若請諡於朝廷,或無不可,私下奉諡,反倒讓人小瞧了。何況橫渠先生乃大賢宿儒,欲復三代之禮,援引漢魏以來俗例,或違橫渠先生平生之願。”

“正是這個道理!”韓岡一擊掌,“所謂‘賤不誄貴,幼不誄長,禮也。’諡自天子出,做弟子的怎麼有資格給師長贈諡……司馬君實也是這麼看,當我的幾位師兄寫信去請教伯淳先生此事是否可行,伯淳先生拿不準,就又向諮詢司馬君實諮詢,他便寫了一封信來勸阻。”

“原來如此。”黃裳點了點頭。日中黑氣,月中深影,總是最為顯眼的。如張載這般名儒,他的弟子若是做了違反禮法的事,必然逃不脫士林的嗤笑,也會成為其他學派拿來攻擊的武器。

“所以我等氣學門人,得感謝司馬君實寫信攔住了這件糊塗事。”韓岡又說道,“在我從廣西回來後,知道了此事,曾寫信謝過司馬君實。後又上表為先生請諡,不過當時的情況,勉仲你也是知道的……”他苦笑了起來,“當時我與新學正爭於道統,天子看重新學,奏章上去後就沒了迴音,所以就留了這番心事到現在。”

韓岡說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順勢向上看著屋頂,也不知道自己做下的那番準備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場。

……………………

韓岡這兩天遞上來的奏章已經被翻了出來,其實就在最矮的那一疊中。

同在一疊的,有河北對遼使南下行程的奏覆,有河東對遼國西京道冬季兵馬調動的偵察情報,有甘涼路上報的軍屯總結,由此可見趙頊對韓岡奏章的重視。至於几案上最高的兩疊,則都是彈劾王珪的彈章,數目實在是太多了,沒辦法堆成一摞,只能一分為二。

韓岡的奏章,被翻出來的總計有三份。區區兩三天的時間,他便借用翰林學士兼資政殿學士的資格,一天一份的直接將奏章遞到崇政殿的案頭上。

這個頻率放在平常那是足夠驚人了,可是眼下則是顯得泯然眾人。許多朝臣,眼下都在拼命的往上遞奏本。而且有很多人跟韓岡一樣,都是透過各種渠道,儘量繞過兩府。趙頊床邊的奏摺,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向皇后對這幾份奏章有些印象,但極為模糊。她只記得韓岡連著幾天都有奏本。在奏章沒被翻出來之前,向皇后怎麼也回憶不起來韓岡在奏本中到底說了什麼,等到翻出來一看,才想起這兩天都看過。

並不是什麼很要緊的內容。否則以韓岡的身份,他所議論的要事,向皇后自問,必定是能記住的。

不過向皇后對呂公著很是避忌,翻出來後看了一看,並沒有念出內容來,而是很簡單的問著趙頊:“官家,可是這三封:《本草綱目》編修局請刊發期刊;弛千里鏡之禁;還有為張載請諡?”

立刻,向皇后就看到了趙頊眨了兩下眼睛。

正是!

而幾乎在同時,她身後也傳來了啪的一聲響,是呂公著手上的辭章落到了地上。

向皇后回過頭,看看地上的奏章,又看看呂公著震驚莫名的表情,隨即便瞪大了眼睛,心中亦是疑惑難解:

一貫宰相風度的呂公著,怎麼會失態到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