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每日六點起,十點睡,保證八個小時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個小時繞著福寧宮行走。”韓岡不出意料的看見章惇神色凝重起來,“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堅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對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過他從沒有關注這個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數皇帝的鍛鍊時間。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韓岡報出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數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會停上一天。”

章惇的雙眉,稍稍收攏了一點。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堅持快走鍛鍊的習慣,但他沒有去計算皇帝堅持的時間。直到聽到韓岡的介紹,他才發覺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脅。

要說《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關注的方向,肯定是醫學,而醫學方面最受人重視的,卻是日常養生。

無數人都按照一些有關養生的論文中的指點,去強身健體,以求能延年益壽。這樣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員。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鍛鍊中所體現出來的意志力,這才是最值得關注的地方。

見章惇皺眉不言,韓岡又道:“皇帝的醫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體檢部分,皇帝的各項指標,雖然弱於正常標準,但還是遠勝於久病纏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間的憂色,在這一笑之中,煙消雲散。

如果說有哪位病人,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忽然看見周圍一圈醫生圍著,一個個都看不見笑模樣,他會怎麼想?外人——比如鄰居——看見這家有許多醫生進進出出,又會怎麼想?

如果類似的情況,隔一兩年就有一次呢?人們會怎麼想,病人自己會怎麼想?

韓岡不會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動大半個太醫局。但每隔一兩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點,太醫局就會傾巢而出,然後鬧騰個大半個月,驚動整個京城……

正是由於都堂透過各種渠道和手段,這般常年累月的對外宣傳皇帝的體質虛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親——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為先例的基礎上,更重要的是趙煦本身過於單薄且發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確信了這一點。甚至是給皇帝診治的太醫,韓岡確信他們中的大多數,也被迷惑了,從他們所記錄的醫案中可以看得出來。

如今酒樓茶肆之中,酒酣耳熱之時,東京士民議論起宰相們會如何處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觀點,從逼皇帝內禪太祖之後,到圈禁皇帝終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說宰相們會行弒君之事,只會惹來一陣嘲笑——皇帝時不時就大病一場,每次都是太醫們費盡心力才救了回來,每次都是滿京師蒐羅貴重藥物,流水一般的往宮裡面送。任誰來看,相公們當真要讓皇帝死,只要吩咐太醫們少開帖藥就好。

這麼些年來,韓岡、章惇費了那麼多心思進行鋪墊,當真哪天嫌趙煦太礙眼了,想下手時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顧忌太多。

但章惇和韓岡都沒有打算給御座上換張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們需要他這個皇帝。”韓岡由衷的說道。

他在說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一個成年的、身處太平之時,卻無法收服人心、讓天下臣民無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難得。

現在的趙煦,完全是毫無忠心的臣子們十幾年來努力培養的結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松殘梅,從小就被困扎著,扭曲了正常的生長方向,長大之後,便成了一副怪異的模樣。

但韓岡一點都沒有覺得虧心。就是把趙煦培養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好一點的,就像韓琦,還能回家養老,差一點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麼對待長孫無忌和褚遂良。

就算沒有當年的那樁意外,韓岡也沒打算做一個忠心耿耿的純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交託給一個憑血緣獲得權力的小兒。

而韓岡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弒父弒君’之後,章惇的想法。

正是經過了那一樁悲劇,在兩人刻意推動下,趙煦才變成了如今這幅不得人心的模樣。

韓岡和章惇好不容易培養出了這麼一個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場的時候,怎麼可能就隨便拋棄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決於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議政大臣們的需要。

現在韓岡和章惇正需要這樣的皇帝。

“現在是少不了他,權衡輕重,有他在比沒他在要好。”

章惇還記得自己當年讀書的時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夠刻苦了,但還是比不上皇帝這般極為規律,儘管皇帝能有這樣的毅力,應當是都堂和太后管得太死的緣故。不比普通的讀書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樓解悶,沒有那麼多娛樂活動的皇帝,自然只有規律的生活。

但結論是建立在結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對章惇和韓岡來說,一個性格堅毅的皇帝,已經證明了他的危險性。

現在章惇權衡輕重,認為還是留著皇帝更有用一點。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經不言自明。

韓岡嘴角向上翹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那就請皇帝再多辛苦一陣子好了。”

“嗯,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