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裡之外的墨國建暉城。

墓道長長,那一聲接著一聲的腳步聲,輕而緩,像是遙遠的寺廟裡傳來的夜半鐘聲,幽長悲涼。

何摯站在墓室石門前,背倚石門,長劍撐地,靜默地等待著那腳步聲的主人前來。

每一夜,他都在等待這個腳步聲。這個他並不想聽見的腳步聲。

有一件事,他沒想到,容安也沒有想到。

自打容安“葬”在這裡之後,墨國國主、容安的夫君墨琚,每晚都會到這座墓室裡來,就睡在棺槨的一旁。

任誰勸都不行。

亥時整,墨琚到墓室門口。何摯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行禮,而是依舊擋在門前。

“開門。”

墨琚的聲音沙啞蒼涼。

“已經一個月了。王上,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您看看您現在的樣子,都憔悴成什麼樣子了?您若是毀了,墨國可就毀了!”

何摯緊緊貼著石門,彷彿只要貼在那裡,墨琚就沒有辦法進去,只要進不去,他就能回宮裡安寢一樣。

“孤讓你開門!”

墨琚臉色鐵青,震怒的眸子似燃起烈火,一個眼神就能將人燒死。

何摯還是死死護著,執著道:“請王上回宮安寢!”

“滾開!”

墨琚一把薅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都拎了起來,猛然甩向身後墓道。

何摯高大的身軀撞上墓道玄武石的牆壁,發出一聲悶哼,但旋即從地上爬起來,一個箭步沖回墓門前,再次擋住門口。

“何摯,你是想死嗎?”冰冷沙啞的嗓音,全不似從前那個連說話都溫潤清爽的墨琚。

何摯的嘴角滴著血,一滴一滴,滴在玄武石的地板上,像是暈開的曼殊沙華一般絕豔。

“請王上回宮!”

他咬緊牙關,因為太過用力,臉都猙獰變形。

墨琚再次薅住他的衣領,同樣的動作,同樣的大力,何摯依舊撞在方才的位置上,一口鮮血噴射而出,墓道裡立時飄散血腥味。

他卻固執地又爬起來,撲到墓門上,雙目瞪得更猙獰,大聲道:“王上!王後已經死了!此時恐怕就只剩一堆枯骨了!您醒醒吧!您不能為了一個拋棄了您的死人,連墨國都不要了,連您的百姓都不要了呀!”

“孤要怎麼做,何須你來置喙?若是不想幹了,趁早滾蛋!”

墨琚骨節分明的手再次攥住何摯的衣裳,直攥得骨節發白,何摯下巴胸前全是濃稠的鮮血,墨琚牙關咬了咬,終是沒能狠心再摔他一次,將他往旁邊扯開,道:“孤不過是來陪陪她,你又何苦這樣?她一個人睡在這冰冷黑暗的墓室裡,一定很害怕。雖然她平時瞧著很強大,可她心裡住著的,是個很膽小的靈魂。她一個人,會怕的。”

蒼涼的嗓音像是在極遠的地方飄,那麼不真實。饒是何摯這樣的鐵血硬漢,冰神統領,都禁不住灑下熱淚。

“王上,王後她一定不希望您這樣的。她若是知道您這樣,她一定會傷心的。”

若是尋常的墨琚,聽見這樣的話,定然會起疑心。但現在的這個墨琚,神智已然失去正常,就算容安站在他面前,他說不定都以為是自己在做夢。

其實容安設計的那場詐死,疑點那麼多,他卻連一個也沒瞧出來,不過是因為,他不相信容安會那麼狠心,幹出那樣的事。

“人死萬事皆空,她是不會知道的。我來這裡,說好聽點,是怕她害怕,其實,是我害怕。何摯,你可知道,沒有她的日子,孤怕得不得了。”他像是力氣忽然被抽空,連說話都飄忽似浮雲,不像他自己的聲音。

他的聲音愈沙啞:“孤怕一個人吃飯,孤怕一個人坐在那高高的廟堂之上,孤怕一個人睡在那張她睡過的那張臥榻上。”

“一閉上眼,全是她的音容笑貌。一睜開眼,她就消失無蹤。”

“你說孤不要墨國了,你實在是冤枉孤。孤若是不要,早隨她去了。”

何摯伏在墓門前,臉上熱淚混著熱血,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只能道:“王,您忘了王後吧。不要再記著她了。屬下願意一生守在王後墓前,替您守著她,只求您忘了她,過些正常人的生活。”

“忘?孤也想。若是衡五子還活著,孤也想讓他給孤的腦子開上一刀,把所有關於她的記憶都抹掉。孤一生殺人無數,唯一覺得有些後悔的,就是殺了衡五子。以至於現在生死無門,活一日,受的都是蝕心之痛。”

他忽然抬起頭,眸光蒼涼地望著玄武石刻成的墓門,手撫上門上那玄奧的鳥獸紋,動作輕柔得倒畫素日撫摸容安的臉頰一般。

這般魔怔的模樣,讓何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