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琚的做法有些出乎容安的預料。

他當即宣佈了扶寧公主的死訊。

即便他想要藉此引出幕後的陰謀者,這種做法也未免太冒險。使者團不可能不要回屍體,他難道要拿個活人當成屍體?退一萬步講,即便這個活人願意配合他,他又如何能保證這個活人能演得逼真不穿幫?

盡管容安提出了自己的質疑,也還是沒能阻止墨琚一意孤行地宣佈了死訊,還特特差人去使者們住的行宮下了僕告。

聞聽此訊十數人的使者團亂做了一團。然不愧是天子派來的人,亂過之後,很快就恢複了理智,當下便作出了有條理的安排,派出兩人前去伏瑤城給天子報訊,另派出兩人去啟國冶都告知啟文公,餘者在這裡等候天子與啟文公的示下。等候的同時,順便譴責了一下墨琚的陰險狡詐。

墨琚派去的人給出的說法是死於夾竹桃之毒。使者團的人便信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其實事不關己,或者說這個人不關己,使者團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出驗屍或者索要屍體。

容安從成一那裡聽說後,無言地沉默了良久,冷笑了一句:“狡兔死,走狗烹。看來還是墨琚將人心看得最透徹。”

這番嘆息恰被撩帷幔進來的墨琚聽入耳中,隔著老遠對她道:“這算是在誇我嗎?”

容安一點也不覺得虧心:“嗯。我確是誇獎你。”她讓出個榻邊兒來,努努嘴兒:“今天那些天子團的人沒為難你麼?又是這麼早就回來了。”

墨琚挨著她坐下,歪靠在她的靠枕上,嘴角浮出點輕蔑笑意:“這裡還姓墨。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個道理,還是條真理。”

容安往他身上靠了靠,頭枕在他肩窩裡,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來,“記得那年在天子生辰宴上遇見你,你還只是個外表瞧著挺愚笨的少年。那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有一天連天子也不放在眼裡吧?”

墨琚眸光有些深遠,像是在回想當年,語氣仍舊是傲嬌:“當時不也沒將他放在眼裡?諸侯割據,各成霸權,他的權利早已名存實亡,到現在還茍延殘喘在世上,不過是,諸侯們都不想背負弒君篡位的壞名聲罷了。”

容安眼睛半睜半閉,盯著他弧線完美的下巴,悠悠道:“墨琚你還是沒有和我交實底兒吧?如今的局勢,分明是諸侯們愚蠢,都為著眼前那麼點兒利益,互相之間勾心鬥角,互為制衡。”

譏笑了一聲,腔調略有些重:“這個世道,需要有一個足夠強大足夠眼明心亮又心志堅韌的人,收服各方諸侯。平定天下。”

墨琚沉默了好大一會兒。良久,將容安的腦袋撥開,起身下了榻。片刻之後,抱了一摞卷宗回來,擱在榻沿上,道:“這些你可以看看。”

容安有些懵:“這是什麼?為什麼要我看?你的事情,還是要你自己做的。我一個孕婦,任務應該是養好身體。”

墨琚的臉上情緒未明,“不是我的事情。你看看就知道了。”

容安將信將疑地拿了一卷冊子,翻了翻,詫異:“這字跡……我寫的?”

墨琚道:“你打算和褚移一起離開的時候寫的。”眸光幽黯。

容安大略翻了翻,容色沉重起來,望著墨琚,“那時候,我一定是真的想離開吧。”

墨琚沉默著沒有言語。眼睛裡的幽黯卻是愈來愈濃。

“若不是真的想離開,又怎麼會寫下畢生之所學所見給你呢?”容安想事情果然是與眾不同。

墨琚道:“我不知你是怎麼想的。”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湧出痛色。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亦有把持不住的時候。

“當時我很氣。差點將這些東西付之一炬。”

容安淡淡相問:“這些東西還在,你沒有燒,是因為下不去狠手麼?”

墨琚據實以告:“不錯,心裡再怎麼惱恨,也下不去手。這些是你留給我的。其實……那天我在你面前燒了一些卷宗,冒充是你留給我的東西。我以為,那樣你或許會被激怒,以你的性子,一怒之下就會和我槓上。”

頓了一頓:“其實,我知道那不過是妄想。你想幹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何況是燒了你那麼點手劄。我現在很慶幸當時燒的是假的。不然,現在誰還能再為我跋山涉水四五年,寫下這麼多實用的東西?”

他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氣,說話已經失了些條理,不似他平時的嚴謹睿智:“容安,我寧願你恨著我,和我糾纏不休,也不願意你撇清一切,離我而去。你說我自私也罷,說我無恥卑鄙也罷,我就是這樣想的。”

聲音暗啞得不像是他。

容安擱下手上的卷冊,眸光有些幽遠:“不管當時是怎麼想的吧。既然我們現在還能在一起,說明我們緣分未斷。既然是緣分未斷,那就好好珍惜。墨琚,你說是不是?”

墨琚瞧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算得上冷靜:“是。”

這樣的時候不是應該熱烈地回應她嗎?墨琚的反應在容安看來有些奇怪。

“容安。”

墨琚在榻沿兒坐下來,隔著一摞卷宗,幽黯的眸子瞧著容安,像是想要瞧到她心裡面卻無論怎樣都瞧不透她一般,語氣裡透著捉摸不定。

“容安。”

欲言又止的墨琚讓容安莫名覺得心疼。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沒出息。她緩和了語氣,道:“你有什麼話可以說說。我覺得,現在對我來說,沒什麼是不能接受的。”

“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殿裡寂靜無聲,此時唯有他和容安時而輕緩時而沉重的說話聲。

“橫豎無事,你慢慢說。”

墨琚的話說得很輕,像是呢喃,“我有時覺得你很近,有時又覺得你很遠。有時覺得你還是你,有時卻又覺得你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