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專心默寫,漸入佳境,到了順利寫出第四個樂句的時候,突然雙腳離地,身體懸空升起。

陳老師的手橫在他胃部下面一點的位置,從身後把他抱了起來,一點反胃的感覺還沒升起,他被按坐在了老師懷裡。

老師的胸膛緊緊貼著他佝僂的脊背,濕熱的氣息幽幽地打在耳廓,老師那時候這樣說:

“你真漂亮,老師喜歡你。”

談意惟揮開程覺伸過來要搭他肩膀的手,眼睛圓睜。

雖然因為近視沒戴眼鏡,視線很難準確地聚焦到哪一個點上,但很明顯是彙聚了很多怒氣,出於膽小的天性,沒能化為怒火發作出來,反而變成了星星點點的淚光,閃來閃去忍住了沒落下,一陣尖銳的傷心直直向內戳刺而去。

他雖然缺愛,雖然不懂拒絕,但也不是誰都可以妄圖霸佔,當年的音樂老師不行,現在的大三學長也不行。“漂亮”,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形容詞,被注意到的美貌是一種會招致苦難的東西,會引起惡人的覬覦或嫉妒,對於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孩子來說,漂亮的容貌就是一種殘酷的詛咒。

而現在,已經成年的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了嗎?他不確定。但他鼓起勇氣,咬著牙,對程覺說了句:

“對不起,請你讓開。”

後臺燈光並不明亮,演員們換衣服的換衣服,補妝的補妝,還有人拖著道具來來去去地走,腳步聲“咚咚”,雜亂而倉促。

在半隱於黑暗的忙碌中,有不少看客遮遮掩掩地看向這邊,公開表白的場面無異於深水炸彈,非常容易地在渴望八卦的人心中激蕩起波瀾。

程覺並不想就這樣放他走,右手一摸褲兜,掏出來手機,鍥而不捨地追問:

“那加個微信可以嗎?”

一次出擊,沒有成功,就兩次三次,四次五次,在追求能夠滿足慾望的事物時,程覺的耐心向來非常充分。

談意惟也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好奇目光,兩條腿開始微微打起顫,劇院裡開了冷氣,但他從臉頰到耳朵,都充血發燙,像是被那些無形的視線灼傷了一樣。

為了盡快脫身,他還是開啟微信,掃了程覺的二維碼,好友申請傳送之後,程覺讓開了半個身位,他飛快地離開了後臺。

本來後臺的化妝室有洗手間,但談意惟不願意再在此地多待一秒,就匆忙跑出了劇場,去了外面的洗手間洗臉。

這種適用於人體彩繪的顏料還算好洗,用卸妝油抹了一兩遍就沒了顏色,談意惟埋頭撩水搓洗,突然感覺有人靠近,停在了自己身後左側。

強烈的警惕之下,他微微抬起頭,透過彙集在臉上又進入眼睛的水珠,看到阮鉞高大的身形印在洗手池前的鏡子上。

他鬆了口氣,抹了一把眼睛。

“你來了。”

“嗯。”阮鉞從包裡掏出面巾紙,把人轉過來,細細地擦了一遍,當柔軟的紙擦過發紅的眼尾,略微有半秒鐘的停頓,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去擦拭打濕眼睫的水珠。

接著,他拿過談意惟的斜挎包,把眼鏡從裡面翻出來,好好地幫人架在了鼻樑上。

談意惟自下而上地看他,臉和胳膊洗幹淨了,脖子連線著胸口的面板上還有一點綠色,點點的顏料混著水珠晶瑩地發亮,領口衣料被打濕了大片,漂亮的混色毛纖維也七零八落,阮鉞把自己的雙肩包卸下來,讓他抱在身前作遮擋。

在走出洗手間之前,阮鉞又一次地檢查談意惟臉上的口罩、壓得低低的帽子,確保沒人再能透過有可能存在的縫隙窺見他的美貌。

“下次不要再這樣。”阮鉞說。

不要再這樣?這樣是哪樣?不要再不敢拒絕,拋頭露面地站上舞臺?還是不要在身上塗滿油彩,搞成不人不鬼樣子,甚至招來莫名其妙的爛桃花的麻煩?談意惟低下眼睛想。

“不要再勉強自己。”阮鉞卻這樣補充道。

談意惟微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全世界大概只有阮鉞一個人會關心談意惟自己的感受,在嚴嚴實實的武裝之下,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就想起當年,自己在陳家歸說出“老師喜歡你”之後的回答。

他說:“老師,求求你,能不能放開我?”

明明是受害者,卻用了懇求的語氣,試圖制止對方可能做出的暴行。好在那天長相英氣的女生提前到了教室,在外面把門拍得山響,陳家歸思索再三,還是放開了他。

再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陳家歸突然因傷請假好幾周,沒多久就辭掉教職,不知所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