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許幼芳在放學後的學校水房裡,發現了試圖用涼水把肚子灌飽的小祝祺。

許幼芳是祝祺的語文老師,剛過四十,鵝蛋臉,胖胖的,笑容和氣,靨上兩枚酒窩,像是手指戳進剛出爐的暄軟大饅頭裡留下的指痕。

她用兩塊奧利奧餅幹,把祝祺騙回了自己家,一邊投餵,一邊引導她開口說話。

得知她家已有半個月沒人,水缸裡長滿荒苔,晚上老鼠鬧家,小女孩一個人又餓又怕,睡不著覺,許幼芳索性讓她在自己家裡住下。

她丈夫早逝,無兒無女,家裡沒有客房,她就在自己床邊放了張小竹床,給祝祺睡。

第一晚,祝祺裹著薄毯,蜷成一小團,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夜色裡,黝黑圓眼警惕地大睜著,打量著陌生的環境,像是害怕自己隨時會被趕出去而不敢入睡。

許幼芳沒有強迫她立即信任自己。

給她食物,給她空間,讓她一點點確認自己是安全的。

幾天後,大床上的許幼芳打大呼嚕,小床上的祝祺學著她,哼哼唧唧地打小呼嚕,小毯一角遮著吃得圓圓的肚皮,她仰面朝天,睡得毫不設防。

後來,祝祺的父母若無其事地分別回家,祝祺仍會謊稱去同學家玩,跑去許幼芳家中。

借住的三年間,祝祺最喜歡鑽許幼芳的書房。

祝祺對詩詞小說興致缺缺,唯獨喜愛大開大闔的古文。她天性穎悟,加上許幼芳的指導,學什麼都一點就通。

祝祺以全鎮第一的成績,考上市裡高中的那年夏天,許幼芳新買了一套《春秋左傳注》,送給她。

內頁,許幼芳題了一首張惠言的楊花詞,作為贈言:

「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雲山。」

——眼下壓抑你、束縛你、不認可你的一切,誠然是“十分春恨”。但此處黏膩貧瘠的磚紅土,不是你的山。你的山在彼處,更高更渺遠的雲頭。

為這一句楊花詞,祝祺苦讀三年,六冊左傳翻至書脊開裂脫頁,又被她細心地修補好。

三年後,高中畢業,又是許幼芳將她送至前往a大的火車站。

進站前,許幼芳綿軟軟地牽著她的手,眼神無比認真地叮囑:“走出去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再回來。”

大二那年冬天,祝祺故鄉發生地震,年久失修的初中校舍一夕倒塌。

許幼芳為了救一個瘦小沉默的女學生,被掩埋在廢墟之下。

大山巍然而冷漠,帶走了祝祺唯一的家人。

祝祺沒有回鄉參加許幼芳的葬禮。許幼芳下葬時,她仍在寢室與教學樓的兩點一線中,不分晝夜地備戰期末考。

來自遠方的訃聞只給她的生活帶來一個變化——

寒假學生去向表上的「緊急聯系人」一欄,刺目地空缺著。

在無常的人事面前,人與人之間的羈絆不過是一根細若遊絲的風箏線,風一掙,便斷盡了。

她和人世最後的一絲聯系,也由此斷絕。

面前,負責統計學生離校資訊的男生,看出她的為難,低聲問:“……那填我,行不行?”

語氣寡淡,祝祺卻莫名聽出了一絲溫柔。

「連川」取代了「許幼芳」,填入表單的方格之內,成為祝祺的緊急聯系人,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家人,此時此刻,在這世上知道她故事的、絕無僅有的人。

連川記得他為了收集學生離校資訊,第一次和祝祺對話的場景。

剛剛失去唯一家人的女孩,面容平靜,帶著過度用功的疲色,宛如只露出冰峰一角的海面,浪靜風平。海面之下,冰巒林立,兇險叢生。

彷彿她已經窒滅了一切屬於人的情感,只留下一具固執不肯認輸的軀殼。

——畢竟從她封閉的故土,到a省遼闊的海濱,山高路遠,雲水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