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季夏,星河之上,月色黯淡。

行唐,燕國行宮,燭光搖曳,燈火通明。

燕王慕容垂端坐在矮腳銅案後的坐塌上,世子慕容寶侍奉在一側,蘭審、段儀一左一右跪坐在丹墀之下。

慕容垂命侍者奉上酒食,舉起酒樽:“此次使魏一月,辛苦二卿”。

“勞天王掛懷,為我大燕,臣等何惜此身!”

在慕容垂面前,蘭審、段儀無比恭順,二人俱伏地跪拜,表示發自內心的謙卑與尊敬。

慕容垂馭下寬和,待人有禮,又兼有雄才大略,人格魅力為一干燕臣景仰。

蘭審垂首稟道:“此次使魏,未能功成,有負天王囑託……”。

實際上,蘭審只是做個請罪的姿態,二人之前已經呈報過。

“朕知之,二卿入席之後,再奏詳情!”慕容垂面帶微笑,伸手虛引。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的慕容垂精神矍鑠,看樣子,蘭審之前說的一飯鬥米、又得一子沒有絲毫誇大。

前段時間,段元妃為慕容垂生下一個兒子,這令他雄心滿滿,他在女人身上,證明了自己寶刀未老。

當然,慕容垂並不好色之人,在他看來,姬妾只是傳宗接代、壯大家族的工具,拋妻棄子這種劉備行為他不止一次幹過。

唯有原配段氏才是他心間上的人,生前情深意篤,逝後魂牽夢繞,慕容寶才能平庸仍被立為世子,他曾經發過誓,大燕江山永遠由段氏的子孫執掌;光復河北之後,他瘋狂地迎娶段家女兒,只為尋覓大段的影子。

話歸到底,慕容垂也是個痴情冢!

二人入席,慕容垂明眸閃爍,切聲問道:“代北一行,可有收穫?”

“拓跋氏偏居代北一隅之地,人民愚悍,不知禮義……其主涉珪更是無禮至極,對我大燕沒有絲毫敬畏之心!”段儀搶先發聲,訴說心中的不滿。

慕容垂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暗暗生疑,他覺得段儀言過其實,一國之君怎會如此不識時務。

思慮一番,慕容垂沒有將段儀的話放在心上,目光轉向表弟蘭審:“以卿觀之,魏主何等人也?”

蘭審眉頭凝結,幾番作勢,終未出言。

似是看到蘭審心中的顧慮,慕容垂寬慰道:“在你眼中,朕是聽不得實話的庸主嗎?直言即可!”

暗暗斟酌片刻,蘭審略顯拘謹答道:“魏主雖衝幼之齡,而嶷然不群,其人相貌非凡,有異人之姿!”

“假以時日,必成國朝大敵!”

蘭審對拓跋珪的稱讚,並未引起慕容垂的不快,反倒是撫掌歡笑起來,若細觀之,其人目光漸漸變得犀利:“能得北平王如此讚譽,確實不凡,想他年歲,只比朕長孫大上兩歲……拓跋氏後繼有人啊!”

一旁的慕容寶聽得父親如此盛讚他人,有些不忿,不過他的政治能力尚可,只三兩下便平息了心中的複雜情感。

“對了,你方才說魏國有朝一日,必成我朝大敵,此話從何說起?”慕容垂舉盞問道。

蘭審面容矜嚴,步入中堂,眉宇間洋溢一股睿智氣息:“魏主無驕奢之氣,禮賢下士,招攬中土文人;一年之內,兩敗獨孤,光復舊都,其軍略亦不能等閒視之,稱得上文武兼備!”

“若只如此,也只是拓跋猗盧之流,不足為慮!”慕容垂饒有興致說道。

蘭審凝眸,面帶矜莊之色:“自非如此!”

“魏主即位之初,移都盛樂,息眾課農,開墾田地,離散部族,編戶齊民。

其國民風淳樸、以勤儉節約為榮、驕奢淫逸為恥。男子勇武彪悍,力能搏虎;女子不愛紅裝,縱馬如飛。

而今根基已穩,人心盡附。

昔年拓跋猗盧、拓跋什翼健都萌生過進軍中原的想法。

依臣觀之,拓跋涉珪有其祖之風,其志不在一隅之地,國朝應早圖之!以免日後成為心腹大患。”

蘭審言罷,退回席位,收束心神,端起酒樽小抿一口,靜待慕容垂反應。

殿中一時寧靜起來,燕王與世子均是若有所思,半炷香時間過去,慕容垂不發一言。

慕容寶隱藏的不滿躍然而出,面色頗有不愉,說道:“北平王代北一行,就只為大燕帶回一行吹捧之詞嗎?”

要說慕容寶不滿,也是有緣由的,他最討厭他人稱讚某人,因為他既比不過逝去的兄長、也比不上一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