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氣得身體微微發抖,而眼眶似乎紅了一圈。於是不用她做出回答,我的問題也立馬得到了答案。

而實際上我也完全能夠理解,一個曾經憧憬過圖特摩斯王子的女人,永遠也不可能將他忘記。

因為比起現任君王,他的哥哥圖特摩斯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完美繼承先王溫和寬容性情與王太後陛下金發白膚美麗容貌的嫡長王子——若非因病亡故,毫無疑問,他才是有資格坐上王位座椅的不二之人。

我知道娜芙蒂蒂還未受詔進宮時就已接受過先王與她父親尚未言明的授意安排,那些執掌重要權力的男人們認為她應當擁有成為王儲妻子人選的資質,原就期望她在長大一些以後邁入儲君後宮之中為他生兒育女。當時她還只是個對宮廷與王權一無所知的小女孩,卻已然懂得為此洋洋得意,在我們一眾侍從面前耀武揚威,還惹得大人們忍俊不禁。

但事實證明圖特摩斯王子確實很喜歡她,他前來我們的宅邸有好幾次,每次都與她玩得十分開心。那時我還很小,幾乎記不清他的長相,只能肯定他是個極為英俊的少年,比我們要年長一些。話說回來,雖然娜芙蒂蒂從小就生得討人喜愛,現在想來我卻不能肯定圖特摩斯當年是否可能對一個未滿十歲的小丫頭心存愛戀,唯能確信的是,娜芙蒂蒂確實曾經為他如痴如醉。

誰也無法預料到為眾神眷顧的王太子會在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深夜被歐西裡斯悄無聲息地帶走——帶回他那不見天日的幽冥之府中。我只記得那時舉國上下悲痛欲絕,除了王室中人,無人獲準進宮參加葬禮——包括娜芙蒂蒂。彼時她並未真正成為王儲的未婚妻,所以她什麼也不是,或許除了製作木乃伊的工匠,再也沒有其他人見到過圖特摩斯最後的遺容。

我還記得那時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月有餘,除了吃喝睡覺幾乎不做什麼,任何人想與她說話她也很少搭理,直到某一天終於自己將自己解放出來,雖然顯得十分憔悴沉悶,好歹擁有自我康複的意願,阿伊大人已經是謝天謝地了。父女倆似乎在某個時間點找到了合適的契機,於是兩個人又關在房間裡進行過好幾場長短不一的秘密談話,而自從那以後過去半年,她便正式以朝臣女兒的身份進入後宮,身邊只帶了包括我在內幾個從小便伺候她日常生活的侍從。從那之後,我幾乎再沒聽她提起過圖特摩斯的名字,她口中常存的目標換了一個,那就是阿蒙霍特普。

所以鬼知道我這輕輕一提竟會勾起她如此劇烈的反應。

“我真的很抱歉,小姐。”我誠懇道。從八歲起我就很少再叫她“小姐”了,所以偶爾的尊稱應當能夠使她感受到此番道歉的誠意。

她像只野貓那樣呼嚕著示威半晌,終究慢慢冷靜下來。“圖特摩斯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她低聲道,“提起他並不能使我動搖分毫。”

然而這話彷彿是在說給她自己聽,我只是聳聳肩,仔細打量她一會:“你還愛他嗎?”

她斬釘截鐵地搖搖頭:“不知道,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

“那你愛小國王嗎?”我緊追不放道。

“這取決於他是否值得我愛。”對於這個問題,她倒只是滿不在乎地笑笑,“不過無論如何,首先我一定要與他結婚。”

訂婚宴會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起碼與我而言是這樣。我不是一個熱愛交際的人,因此看著滿眼繚亂的佳餚美酒與金器銀盞只感到刺目無趣,而王公貴族和朝臣侍從更加麻煩,因為他們都是活著的,這便意味著無休無止的吵鬧與調笑、喋喋不休的寒暄,還有綿裡藏針的言語碰撞——幸好這些東西大多不需要我去應付——娜芙蒂蒂很享受這些把戲;而她的未婚夫不喜歡拐彎抹角,卻愛好直接反擊敵人,看到被自己厭惡的人難堪出糗總能使他開心不已;至於我,只要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看準時機在準王後陛下杯中的酒水少於一半時再給她加滿就行了,方便非常,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周遭某些□□燻心的年輕權貴——年長者身邊往往攜帶他們的妻兒,通常也不會對幹癟瘦弱的下等女子萌生興趣,只有初出茅廬的愣頭小子無論怎樣的女人都渴望摸上兩把。每當這時我實在慶幸自己是娜芙蒂蒂的侍女,畢竟稍微長點眼力的人都不會冒險去觸碰這位潑辣女子的容忍界線。

眼下她正受用地接納王公大臣們各式各樣巧言令色的溢美之詞與實打實的獻禮,而她父親正站在側下方的臺階上微笑著與來客們說話。我忍不住偷偷打了一個哈欠,偏頭看了看娜芙蒂蒂此刻的表情,卻注意到她有所分神,一面晃動酒杯一面時不時往殿內左側某個地方,一開始我以為她在看國王,卻不理解為什麼不正大光明地看,後來才發覺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她的目光更加偏下,我順著那淩厲眼神的路線延伸下去,隨即明白了她到底在看誰。

她在看琪雅殿下,阿蒙霍特普的側室王妃。

娜芙蒂蒂當然嫉妒她,這件事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倒不是因為琪雅比她生得貌美——這也不可能,說起來整個埃及王國之內或許也找不出一張比她更加沉魚落雁的容貌;她也無用害怕阿蒙霍特普會寵愛一名側室妃子甚於她自己,盡管對方陪伴在國王身邊的時日比她早久得多,但並非這個原因。

琪雅也是先王與泰伊王太後的子嗣,所以她曾經是公主,嫁給兄長之後才成為王妃。關於這門王室內部的婚姻我知道得不算清楚,但很明顯,其中絕對有王太後的授意——她是個性情強硬的嚴厲女人,似乎始終都對娜芙蒂蒂持有微詞,天知道當時阿伊大人費了多少心血才說服先王支援他自己的女兒預訂上王後的寶座。那時琪雅還未出嫁,而泰伊毋庸置疑也並不知曉某位王公大臣早已未雨綢繆,盡管她一門心思要求王室血脈維持正統,但很明顯,她忽略了一點——君王並不只能擁有一個女人,而地位的高低在跨過婚姻的門檻後顯得尤為重要。

琪雅還很年輕,可能比我還要小上一點,但她同樣金發白膚,笑容甜美。這些承襲自她的母親,與她早夭的長兄相似非常,或許正因為這一緣由,王太後偏愛她勝過自己繼承王位的兒子。無論如何,她血統中的高貴與生俱來,即便如今只是一名王妃,但她永遠擁有母親強大的助力,而她的丈夫也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親生哥哥,就算阿蒙霍特普並不愛她,那種血濃於水的關心也不會改變。

如此一來,等到娜芙蒂蒂正式踏入王室,她將是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外人。即便貴為王後,所有人也都記得她的出身低人一等,獨獨這件事神明也無法篡改,琪雅或許要向她低頭,但眼瞳深處的輕蔑難以磨滅。年輕的寵妃可以向君王乞求垂愛,但這種溫柔而輕浮的行為無法符合一國王後的行為準則。這般細想,也許已然能夠理解泰伊為何知道自己的女兒無法成為王後後,還是執意要求琪雅嫁給阿蒙霍特普——這是她對娜芙蒂蒂的報複,她要讓對方永遠不得安寧。

況且這場重要的訂婚宴會她也稱病沒有參加,難保不是對阿伊大人父女的蔑視,不過這家人向來不在乎這個——他們臉皮足夠厚,眼睛、心與靈魂足夠兇狠,而風采也足夠閃耀全場。

這時我看到阿蒙霍特普轉頭瞥了一眼未婚妻,我趕緊輕輕拽她一把提醒回神。“你覺得怎麼樣?”年輕的君王高傲地問道,然而言語裡同樣深埋著一種近似於期待的緊張,“這宴會足夠讓你滿意嗎?”

我暗自好笑,這是一種不肯放下身段的懇求,看來他是真的喜歡娜芙蒂蒂。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否只是為她的豔容風姿所傾倒,但對於這個聰明姑娘來說,這種程度的吸引已然足夠,她懂得怎樣操縱他。

於是只見她慢慢轉過頭,漫不經心地稍稍偏過一點角度,直勾勾凝視著未婚夫略帶忐忑又稍嫌木然的雙眼,眼珠轉了轉,似乎在思索如何得體回答這個問題,片刻過後終於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一個燦爛迷人的笑容,臉部線條都變得柔和無比,甚至眼中都飛濺出細碎明亮的笑意。“真好,陛下。”她開開心心地應道,“我喜歡這個夜晚。”

對方明顯鬆了一口氣,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而此時下座的王妃似乎注意到主位的歡愉情緒,不由地往這處瞄過來。

我暗自喘了一口氣,只希望這累人的儀式趕緊過去。<101n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