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倒流

或許是因為戴上脖環的時間還不長,這時候的陳泊秋,聲音還不像後來那樣嘶啞。

林止聿憐愛地摸了摸陳泊秋的腦袋:“泊秋,怎麼不留著自己吃呢?”

“留著,爸爸打碎,”陳泊秋小聲說著,又搖了搖頭,喃喃著道,“是父親。”

“……”林止聿呼吸明顯一窒,他接過水果罐頭,握住那雙布滿青紫淤痕的小手,“爸爸又打你了?”

“父親,”陳泊秋糾正他,又點點頭,“哥哥,我沒做好,下次做好,就不打了。”

畫面在林止聿逐漸模糊的臉龐中漸漸消失,陸宗停又點開了其他的影像。

有許多影像都是陳中嶽陰鬱蒼白的臉,他經常站在漆黑陰冷的刑室裡,身後的許多刑具,陸宗停也曾經見識過。他表情並不猙獰,在陳泊秋因為痛苦而瀕臨窒息的痛苦喘息聲中甚至顯現出了一絲愉悅。

他悠閑自在地把玩著手邊的茶壺,溫柔地問陳泊秋:“能做好嗎?”

陳泊秋疼得無法發出聲音,一開口就是大片大片的鮮血嘔出。

陳中嶽將茶壺徑直摔了過來,畫面被浸染成了模糊一片的血紅色。

後來,年幼的自己出現在畫面裡,陸宗停這才發現,原來在自己奔向他之前,陳泊秋早已千萬次地看著他。他來看望訓練基地裡的孩子,畫面的中心卻永遠都是他。

陸宗停看著陳泊秋視野裡的自己一天天長大,從腿短得跳不上臺階的小狗長成了能在雪地裡肆意馳騁的成年犬,從滿臉稚氣還帶著嬰兒肥的小男孩長成了意氣風發的少年。那雙橄欖綠色的眼睛看著別人的時候多少都帶點桀驁不馴冥頑不化,但總是炯炯有神地看著他,裡面從崇拜、依賴到毫不掩飾的強烈愛意,每一種感情都充滿豐沛蓬勃的生命力。在他用嘶啞溫和的嗓音輕輕喚他“宗停”的時候,他總是洪亮地應著“哎哎哎”或者“汪汪汪”朝他奔過來,連是人類形態的時候,尾巴都會不受控制地從背後冒出來搖得像螺旋槳。

他的成長,陳泊秋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階段缺席。他們明明可以好好相愛的,可是後來的幾段影像裡再也看不到自己那樣的眼睛。

他們之間離得總是十分遙遠,陳泊秋卻還是在看著他的背影、他的側臉,甚至他所在的方向。

他們的對視少得可憐,一對上他的眼睛,陳泊秋就會倉惶避開。

他會在軍統部的大樓前站很久很久,看到他出來坐上三棲車之後,他又站在原地看著車。

他沒有能用的交通工具,卻在得知他要離港執行任務的第一時間就朝港口跑去。他心肺不好,常常因此咳出一地的血沫,他會蹲下去仔仔細細地擦幹淨,然後抬頭看著戰艦上迎風飄揚的戰旗,用嘶啞得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一路平安。

他常常在十字燈塔的辦公室裡沒日沒夜地做著實驗,卻會時不時開啟多維儀,看看有沒有他的訊息。他曾經力竭咳血暈厥過去,畫面靜止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才緩緩起身,把他打來的未接通訊撥回去。他陰陽怪氣地誇他架子大,又頤指氣使地喊他回來做飯,他說好,但是切斷通訊之後,畫面總是在天旋地轉,他半天都沒辦法站起來,血咳了一手又一手,地板上濺得到處都是,他擦得很是費勁。回到家裡挨他的罵,他也只輕聲說著抱歉,什麼都沒有解釋。

他們結婚之後,他經常翻閱著結婚登記證,只有兩三頁,他卻好像看得比文獻還要認真,還喜歡摩挲照片上他擰得死緊的眉頭。那隻寬大的、沒有他名字的“婚戒”,他也常常拿出來笨拙又虔誠地在自己的手指上比劃。病得厲害的時候,他也會把婚戒牢牢攥在手心裡,彷彿這樣可以止痛一般。

他還是經常打理他的小花園,在十方海角難得的晴天裡開啟溫室的頂簾,讓花花草草曬曬太陽。他會有條不紊地配好營養液倒在花壺裡給它們澆水,還會仔仔細細地給它們剪枝、嫁接。等花開得很好的時候,他會紮好一束裝進花瓶,放在他書房的桌子上。林止聿某一年的忌日,他連花帶瓶摔得粉碎,斥責他就算閑得發慌也不能做這種離譜事情。但原來陳泊秋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給林止聿紮一束花,和花一起在陽臺上坐一整天,口中喃喃自語地說,哥,我過得很好。

影像記錄裡,陳泊秋說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吃力,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急促的呼吸聲和痛苦的喘咳聲。他的步伐也越來越慢,時不時地會停頓、搖晃。只有在工作的時候,畫面才會恢複成有條不紊的樣子——就像一個破敗古舊的機器人。

陸宗停的呼吸彷彿也跟著影像裡陳泊秋艱難的低喘變得急促淩亂,他強迫自己穩住情緒不斷深呼吸,卻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很難挽救那些已經分崩離析的東西,剋制不住地想倒回去看以前的影像——那些已經遙遠模糊得彷彿沒有真實存在過的影像。

他胡亂地點開一段影像,畫面裡是林止聿嬉皮笑臉地在搓他的臉,嘴裡重複著“變小狗變小狗變小狗”。

陸宗停氣憤地甩開:“變什麼,就你愛看!無聊!”

“誰說的只有我愛看?泊秋也愛看!”林止聿笑眯眯地看向陳泊秋,“泊秋,小狗最可愛了是不是?吃屎都能原諒……”

陸宗停氣急敗壞地道:“哥你能別胡說八道嗎?!我什麼時候吃過屎?不是所有的狗都這樣!”

“紙!紙,吃紙!”林止聿大聲狡辯。

他們兩個打成一團,畫面卻很平和地上下擺動了兩下。

是陳泊秋在點頭。

陸宗停的心髒狂跳著,胸膛中有一股熱流噴薄而出,他腦海裡出現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念頭,許慎的通訊卻在這時插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