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打傷了他,又發現這個人好像不會反抗,不會反擊,甚至沒有生氣,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半跪在那裡,慢慢地擦幹淨地上的血。

有些孩子放下戒心,靠近了他,他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把糖果送給他們。

陸宗停眼眶發紅。因為他覺得,陳泊秋好像一直沒有變過,還是會像以前一樣給傷害他的人送糖果,而他卻變成了那些壞孩子。

林止聿離開之後,他怎麼看陳泊秋都不順眼,尤其喜歡諷刺他是溫室裡的花朵,受不得一點風吹日曬,需要人伺候著呵護著,可事實上,陳泊秋似乎從來沒有依賴過誰。

就像現在,他傷重至此,被他擁在懷裡,卻依然緊繃著自己的身體,並沒有打算依賴這個與他只有咫尺距離的懷抱。剛剛他松開他要去外面找石頭之前,也擔心過他會坐不穩倒下去,可事實上他幾乎一動也沒動。

他好像認準了陸宗停不會扶他,始終都竭力支撐著自己,脊背筆直僵硬得像一塊鋼板。

他對他而言,是不是和那些壞孩子是一樣的人,甚至更差勁了。

陸宗停咬牙剋制著自己的情緒,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一句嘶啞的話:“陳泊秋,你是不是在心裡恨死我了?”

陳泊秋聽力模糊,不太確定陸宗停說了什麼,卻辨別出了陸宗停的語氣變化。小孩從小就不善掩蓋自己的脾氣和心情,生氣就是生氣,開心就是開心,可能上一秒還晴空萬裡,下一秒忽然哪裡不高興了,就會不理他或者沖他大喊大叫,但是脾氣去得也快。林止聿總說他是問題兒童,但他覺得,小孩其實很好哄的。

林止聿離開後,小孩也長大了,在他面前,他再也沒見過他開心的樣子,只有冷漠諷刺的神情,還有突如其來的怒火。陳泊秋雖然不能每次都判斷出原因,但是可以察覺到陸宗停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

他生氣了,是因為不想要他的糖吧。其實也沒有關系,在基地外,許慎來跟他說話的時候,他躊躇許久,最後交給了許慎一小盒糖果,是陸宗停最喜歡的薄荷牛奶味,他不開心或者生病的時候吃一顆就會好很多。因為原材料限制原因,已經停産很久很久了,但那個小盒子就是十字燈塔特製的保鮮器皿,糖果都被儲存得好好的,許慎還吃了一顆,贊不絕口。

如果陸宗停想吃了,會再有的。

他手上也不幹淨,糖果可能已經髒了,他更不會要了。

“抱歉......”陳泊秋嘶啞地低喃著,合起手掌,將那顆糖果輕輕地攏了起來。

“抱歉是什麼意思,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陸宗停眼眶發紅,音量陡然提高,“你如果恨我,為什麼不任由我死在這裡,為什麼要為我做這些,你是愛我嗎,陳泊秋?”

陸宗停咄咄逼問,陳泊秋終於聽清了些,卻只覺得茫然而疲憊。

愛恨之於陳泊秋,從來都不是什麼清晰明瞭的概念,他只是從陸宗停對待他的方式來判斷什麼叫恨。

恨就是,不願意看見他,也排斥跟他說話,最重要的是——希望他死。

所以陳泊秋可以回答陸宗停,我不恨你。

那什麼是愛呢?

如果恨的對立面就是愛,他想多看看他,跟他多說兩句話,希望他好好活著,這樣的話,就是愛他嗎?

他能回答他,我愛你嗎?

陳泊秋霜白的嘴唇微微開啟,翻騰在喉間的腥甜卻比那些艱澀的話語更快湧出,他堪堪嚥下,心肺間錐心刺骨地疼。

陸宗停急促喘息著,劇烈跳動的心髒彷彿要沖破胸膛,他圈著懷裡的人,時而恨不得擁緊他把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裡,時而又想把他推得遠遠的兩人幹脆井水不犯河水算了,但他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終究只是用力掐了掐陳泊秋的肩膀,聲音忽然暗啞不堪:“反正我是恨死你了。”

陳泊秋臉色蒼白,呼吸停滯了片刻,才從口中含糊地吐出來幾個字:“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陸宗停咬牙低咒著,深吸了口氣冷靜下來沉聲道,“先出去再說。”

外面風越來越大,就算把清泠木的炭灰抹上,很快也會被狂風掀了,並不能像之前那樣實現驅散蛾群的作用。但最重要的還是陳泊秋腿傷嚴重行動困難,而且蛾群數量龐大,地上又全是絆手絆腳的蟲屍,如果他要抱著或者揹著陳泊秋突出重圍,那根本騰不出手腳來對付蛾群,它們很快會像禿鷲撲食屍體一樣把他們兩個吃幹抹淨。

陸宗停看著山洞外天上活的地下死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又估量了一下從他們這裡到陳泊秋所說的密林的距離,擰著眉毛想了又想,覺得大概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放冰。北地獵犬的強化能力冰霧3級,可以事先在任何實物上佈下,他人一觸即凍。那麼他就得自己先出去跑一趟布冰,用冰造一條安全通道出來。再回來帶走陳泊秋。

“你在這裡等我。”陸宗停仔細觀察了一陣地形和位置,大概就清楚在哪些地方布冰可以有餘力對付蛾群,又能讓冰霧在凍住撲殺過來的蛾群之後大致凝結成通道的形狀,他叮囑陳泊秋,隨即割開手心,轉身直接沖出山洞。

陸宗停雖然剛剛差點窒息而死,但恢複能力極強,此時身體幾乎已經沒有異狀,反應迅速行動敏捷,他先凍住自己要落腳的地方防止被重重疊疊黏黏糊糊的屍群絆倒,隨即在定好的點接著佈下冰霧,在飛蛾撲殺過來之前閃電般地移換身位,擠在一起的蛾群撲了空,被冰霧凍成了飛蛾串串。

然而他還是漸漸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冰霧耗血量實在太大,大量失血讓他體力也開始急速流失,眼前金星直冒,好像有人掐著他脖子給他灌了一大桶開水,燒心辣肺,從喉嚨口到小腹都是劇烈沸騰的狀態,四肢卻開始發僵發冷。

與此同時,他的心髒忽然陡然下沉,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這一路過來似乎太過順利了,蛾群之前的進攻明明沒什麼節奏,就是混亂不堪雜亂無章的人海戰術,為什麼現在好像每一步都是跟著他的落腳點走,精準踩坑然後被凍起來,而且每次撲過來的飛蛾數量,還有它們之間緊密的距離,似乎都剛好足夠讓陸宗停把它們凝結成屏障,而不只是單純地凍住一兩只飛蛾,它們就像是有意識地要配合他一樣。

意識到不對勁之後,他不再往前打通道,片刻也不敢停歇,劇烈嗆咳了一陣,就馬不停蹄地撤回去找陳泊秋,但在距離那個小山洞還有一小段路的時候,他就看到裡面多了一個人。那個人一開始只是站著,後來卻像是被什麼事情激怒刺激了一般,猛地俯下身去掐住了陳泊秋的脖子,嘶啞地低喝道:“我妹妹到底在哪裡?!”

陸宗停悚然一驚,渾身血液都在倒流。這是秀秀的哥哥,那隻骨木蜥?

陳泊秋是背對著陸宗停的,被骨木蜥鉗制著的脖頸蒼白纖細,在粗暴的拉扯下一副隨時都可能斷裂的樣子,脊背短促而淩亂地起伏著,明顯是透不過氣來了,可他從脆弱的喉間發出來的聲音,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死寂,只是吐字艱澀模糊:“我……不知道。”

陸宗停喉間滿是血腥氣,他吞嚥幾番,咬緊牙關想要往前,卻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力氣了,雙腿發軟。他看不到自己臉色有多難看,跟死人已經沒什麼區別,只在心裡翻來覆去地罵自己太蠢。

腿跟灌了鉛一樣沉重無力,胳膊還有點勁兒,陸宗停幹脆悄聲跪伏在地,慢慢往前爬。

“你不知道?”骨木蜥語調詭異地重複著陳泊秋的話,“你不會不知道的,他們都告訴我了。”

“他們”指的應該是那些飛蛾,因為接下來骨木蜥把陳泊秋之前跟陸宗停交待的事情幾乎一字不漏地重複了個遍,除了那群剛剛盤踞不去的飛蛾,大概就沒有別的東西能聽到並轉告他這些了。

這麼說,那些飛蛾都是他的部下?這麼龐大的數量,究竟是從哪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