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下,沙僧下巴撐在桌子上,一雙魚眼睜得極大,仔細地比較著放在桌上的花。

一朵已經微微有些蔫了,而另一朵更是被製成了幹花。兩朵花顏色不同,形狀也不太相同,可是當沙僧總是覺得它們有些相像。尤其是小善的藤蔓破冰而出結花的那一霎,真的是像極了六百裡寸草不生的流沙河開出的那第一朵花。

糾結了半響,老沙還是把幹花藏進自己的骷髏項鏈裡,又捧著那朵蔫花去敲了文殊的門。在紅孩兒和老戚監視的目光下,沙悟淨問道:“大師,你知不知道這種花兒是什麼品種啊?”

文殊被關了一天,正無聊得數鬍子,老頭掃了一眼:“啊,是桫欏花。”

沙僧死魚眼瞪圓了:“可桫欏花我見過,我還對照比較了一番,跟這個不太像。”

文殊這才撿起了那朵花,細瞧了瞧:“嗯,大概是變異的桫欏花吧。”

沙僧甕聲甕氣地說道:“那這種花能自己培養嗎?我想等陪師父取完經,回流沙河的時候把這種花種在我的流沙河裡,那樣比較好看。”

老戚嫌棄道:“這花長得又不好看,你種它做什麼啊!”

紅孩兒則是坐在桌子上吐槽:“我說沙悟淨你一個大老爺們娘不娘啊?喜歡做能吃死人的愛心晚餐還嫌不夠,現在又要荼毒花草了?流沙河什麼地方?六百裡流沙河寸草不生,你可拉倒吧!”

文殊搖頭:“嘖,平時讓你們這些小妖精多讀一點書,你們偏偏不聽。看你們一個個沒文化的樣子,真是丟臉,嘖嘖!”白鬍子老頭撚起那朵快要蔫兒掉的桫欏花,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流沙河與弱河乃人間兩條大河,弱河不起浮毛,流沙不見寸草,這兩條河裡都沒有半點活物。可是這桫欏是生長在幽冥的植物,甚至,早在千萬年前,婆娑母樹也曾貴為幽冥之主。興許其他植物在這兩條河裡活不下去,但是桫欏連冥水都不懼,又怎麼會怯流沙與弱河?”

沙僧眼睛都亮了:“那怎麼才能拿到它的種子呢?”

文殊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說道:“啊,需要去幽冥之地找到婆娑樹,然後折下她的一條枝葉,插在泥土之中細心培育,桫欏便能成活,至於是否開花那便要看你與它是否有機緣了。哦,當然了,這得要在那棵樹還活著的前提條件下,不過據我所知,它大概死了十幾萬年了吧。所以,你是從哪裡得來的這朵花呢?”

沙僧剛想說是他偷偷從小善的藤蔓下掐下來的,但是轉念一想,要是讓旁邊兩個妖怪知道自己拿了小善的花,估計二話不說就要搶。

於是,虯髯大漢硬生生地轉了個話頭:“是我撿的!”說完,他就搶過文殊手裡的桫欏花,轉身就要溜,但是剛一開啟門,整個人就像是被雷劈了般杵在那裡。

做了虧心事般把花藏在後面,老沙殷勤道:“小、小善你怎麼回來啦?……餓不餓啊?冷不冷啊?需不需要我給你做一個愛心夜宵填填肚子啊?我覺得下碗素面是極好的,你覺得呢?那就決定了,我就去廚房給你煮麵啊!”說罷,沙悟淨做賊心虛地就繞著渾身濕透的少女離開了。

老戚喜道:“小善,你終於回來了!”

對上門外少女的眼神,文殊笑容微微一僵。

我疲憊地走進來,一步一個濕腳印子,而水灑在地上發出微弱的滋啦滋啦聲。紅孩兒從桌子上跳下就朝我沖過來:“哇,行啊,小善你單槍匹馬闖地府居然沒有缺胳膊斷腿?嘶啊!——”

紅孩兒捧著被燙出了黑洞的手掌心,我愧疚地退後兩步:“對不起,我差點忘記了,你們現在還不能碰我。”

老戚趕忙過來給紅孩兒包紮:“小善,出什麼事情了?我看你臉色,好像有些不太好。你找到地藏王了嗎?”

不想他們兩個擔心,我便故作輕松地說道:“你們也知道,屍鬼王闖入地府,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情。那些鬼差把地府所有的出口都封住了,所以只能從冥河水底游出來,差點沒有累死我。不過索性,事情都已經辦妥了。”

一直沉默的文殊皺眉開口道:“冥河之水?生靈若入冥河,一身血肉化白骨,你怎麼會沒事?”

紅孩兒心有餘悸地看向我,目光同樣好奇。

我扯了扯嘴角:“我本來就只有一身白骨,再怎麼化白骨也還是白骨,難道不是嗎?”本來只是一句玩笑解釋,紅孩兒和老戚都鬆了一口氣,然而文殊的臉色卻變得有些難看。裙角上的河水滴答滴答地淌在地上緩緩冒煙,我輕聲道,“老戚紅孩兒,你們先出去休息一下,我有些話,要單獨和文殊說。”

紅孩兒不滿地剛想嚷嚷,老戚便捂住他的嘴把少年連拉帶抱地拖了出去,順便幫我關上了門:“小善,如果有事情就叫我們,這個老頭要是欺負你,我們三川四嶺的妖怪也不是吃素的!放心,我們就在外面,絕對不會打擾你們的!”

縱使周身冰涼可是心頭卻始終被暖著,我轉身朝他們一笑:“多謝。”

房間裡點著一盞油燈,燈火發出一團暖橘色的光,卻將一間屋子分出了明亮溫暖與陰森黑暗。文殊坐在燈下翻看著自己的經書,而玄衣少女則筆直站在陰暗處,身上水汽氤氳成一片。

“你既然見到了地藏王,看來他已經把實情都告訴了你。”白發老者沉靜地執筆在經書上筆走龍蛇地寫著什麼,“既然如此,你還想問什麼。”

少女緩緩地轉過身,一雙眼在黑暗中明亮生光:“你所忌憚的,旁人亦是如此。地藏王他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告訴我,不過他回答了我三個問題。”

文殊沒有抬頭:“三個問題?對你來說,已經綽綽有餘了,不是嗎?”

我扯了扯嘴角:“好一個捨己一身而度千萬佛門,果然,佛門的大無畏不是我這種小妖精所能明白的。曾經有一個老樹精告訴我三藏的意思,起初我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現在我大概明白了佛門所謂的慈悲閔懷。”

文殊搖頭:“我活了這麼久都沒有參破的道理,你一個小丫頭又怎麼會明白?你不過是心中有氣,卻沒有地方撒,而我比較倒黴被你逮住了小辮子,所以才會被你當做出氣筒。其實,你生氣也是應該的,畢竟這是我們佛門自己的事情,卻把你一個小姑娘牽扯了進來。所以,當年我不曾說,今後我也不會說。”

我緊緊地攥著拳頭,體內煞氣開始掀起駭浪。

文殊擱下筆,面容肅穆地說道:“再者,你說捨己一身而度千萬佛門,你真的以為所有佛門弟子都吃了金蟬肉?”他笑了笑,不以為然,“若真是如此,唐三藏他便是再輪回個五百載也度不盡一個佛門!若真是如此,我為何還在人世遊走奔忙宛如喪家之犬,地藏王何苦鎮守無間地獄而不歸雷音?但凡靈山還是昔年之靈山,你以為那些妖魔還能於世間興風作浪?你以為,這五百年中,佛門真的只犧牲了他一個人嗎?”

聽到最後那句話,我就幾乎控制不住想要殺人的願望,失聲叫道:“夠了,別再說下去了!”轉身推門就要離開,我怕再待下去,恐怕會忍不住現出原形,讓文殊也嘗嘗被人一口一口吃掉的痛苦!而就在大門被推開的那刻,老者終是抬起頭,一字一頓:

“你見過,真正的諸佛隕落嗎?”

老戚和紅孩兒狼狽地杵在外面,一臉被發現了偷聽的尷尬。我微微側過臉,冷聲嘲諷道:“我雖沒見過諸佛隕落的場景,可我見過諸佛磨刀吃人的畫面!你們一直高高在上,你們從來義正言辭,你們永遠滿口仁義……”少女仰頭笑了起來,杏眼中水光彌漫,“佛門說著對眾生慈悲,可佛門對他又何曾有過半點慈悲!”說完,少女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老戚和紅孩兒面面相覷,都是一頭霧水:“……小善說的他是誰?”然而真正明白其中意思的老者,卻端莊地手持佛經坐於燈前擇火,半響之後,閉眼唸了一句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