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貞。”

女聲喚住了他。

大師兄的動作一頓。

琳琅略微傾身, 低聲道, “你這蓮房雖是清幽, 卻不安全,各路人馬暗處潛伏, 貿然處置她,恐會留人把柄。”

大師兄蹙眉,“莫非就這樣輕輕放過她?”

他不自然掠了一眼身邊的人。她本是扶著他的手臂下了馬車,這會兒傾過來, 彷彿天生的枝蔓,柔軟伏在他的胸膛上,女子的耳珠上繫著一對赤金銜春紅燕墜子,細風一拂, 栩栩如生的紅燕擊打著金環,啼聲清脆。

心懷不軌……他方才好像說了一些不得了的話。

大師兄胸口發熱。

他一時情急,心中的話語就脫口而出,長、長公主會如何想他?

年輕醫者懊惱又後悔。

他知道,這是一隻出身於富貴帝王家的天上燕,他原不該肖想的。更別說,巫馬長公主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貴人,他怎能以下犯上?

十三年前, 闌門大開山門, 新任門主第一次收徒, 他全家流放, 既無車馬相隨, 也無美婢環伺,只有一身血骨與襤褸衣衫。

他跋山涉水多日,終於在比試前日趕到了雲鶴山的山腳。少年疲憊不堪,一路淋雨發燒,在報名之際支撐不住,兩眼一黑,差點昏厥過去。

接住他的是一個陌生又溫暖的懷抱,瀰漫著淡淡的桃枝與柏葉的香氣。

是個女子。

少年模糊地想著,清醒之後,迅速掙開她的手。

他怕自己的臭味熏天衝撞了貴人。

貴人並未介懷,而是給了他一錠銀子,說是與他打賭,如果他透過比試,這就是闌門長輩送給弟子的見面禮。長輩所贈之物,晚輩斷沒有拒絕的道理。相反,如果他落選,這錠銀子收取三倍利息,一年還清,兩不相欠。

她憐他惜他,又知少年命途多舛,心比天高,遂出了打賭的主意。

那一晚,少年離開馬廄,住進了乾淨溫暖的客房,許是太過緊繃,這一下放鬆之後,重熱襲來。他昏昏沉沉之際,又彷彿見著了爹孃的音容笑貌,依稀記得,有一雙手拭去他的額前冷汗。第二日醒來,貴人與大夫俱在,一個四歲小童趴在他床邊,黑溜溜的大眼睛轉得光亮靈活,見他醒來,興沖沖把狗啃得差不多的糖葫蘆拿出來,要與大哥哥一同分享。

雲雀在窗外屋簷下歇腳,少年頓生恍如隔世之感。

就好像……就好像是從閻羅殿回到了人間,輕飄飄的靈魂有了實處。

後來,他才知,貴人是新任門主之妻,大盛赫赫有名的長公主,而與他分食糖葫蘆的青衣小童,是貴人之子,小名定兒,卻生得跟潑猴似的,一刻也坐不住。

小童趴在母親腳邊撒嬌,母親低頭,溫柔擦拭小兒嘴邊的糖渣。

他很羨慕,羨慕得心口微疼。

父母離去之前,最憂心不過的就是他,千叮嚀,萬囑咐,要他高高興興地活著,不要被仇恨矇蔽。亂世之中,王朝迭出,家族被牽連是很正常的事,他們既然享受了榮華富貴,自然也要承受風口浪尖的狂風暴雨。

元家夫婦頂罪之前,趁早替兒子做了打算,逼他去闌門拜師學藝,他們想得很清楚,與其讓玉魄冰心的兒子終日為復仇所困,不如讓他忘卻舊事,只為自己而活。只是沒料到刁奴欺主,矇騙公子,蒐羅全部身家後腳底抹油地溜了。

他有幸遇上長公主,是萬念俱灰之中的絕處逢生。

在大夫的照料下,少年很快恢復精神,在考驗中一路勢如破竹,拔得頭籌,贏得首徒之位。元懷貞無時無刻都在想,如果不是長公主一絲善念,也許他如今還心懷仇恨,或是死在哪個不知名的疙瘩角落了吧。

這十年間,他尊她敬她,從無一絲非分之想。可是,當師傅逼他發毒誓,是長公主不顧一切護住他。

第一次有人這般心疼他。

然而,在當時混亂的情況下,她本不應該開口,如果她不開口,與師傅大吵一頓,師傅便不會心灰意冷,更不會讓女扮男裝的奚嬌嬌趁虛而入,讓夫妻情分一朝盡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