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負得太多,放不了手。

然而方輕詞讓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方輕詞這人,必要的時候可以又瘋又狠——顏桐忍不住放縱自己這般想著:如果,如果能有方輕詞替他撐著,兩個人,一輩子——

那真是極好極好的。

旋即他自嘲一笑。

金河生死未蔔,棋盤寨分崩離析,皇帝病危,淮黨和遼黨在西京鬥得你死我活,蕭王正勾結兩遼邊軍密謀造反。

……他和方輕詞連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

大約越是面對慘淡的局面,越是容易胡思亂想。

顏桐收攝心神,翻身從床上坐起,正打算按往常的習慣隨便找件衣服罩上,兩個守在門外的侍女已經聽到了動靜,立刻進來服侍他穿衣。

顏桐:“……”這待遇提升得不是一點半點。

他不熟悉貴族的生活方式,因此雖然見這兩個侍女身段窈窕容貌標緻手腳利落,不像普通婢女,卻沒有多想。

直到侍女為他取來一件繡工精細的華貴錦衣穿上,他才察覺不對。

顏桐知道,自己既然住在蕭王的莊園裡,身邊自然都是蕭王的人,於是直接問那兩個侍女道:“王爺晚上有什麼事?”

侍女正低頭為他繫著腰帶,聞言答道:“青州的官爺們要為王爺接風洗塵,王爺特地交代過,要帶著駱將軍一起去。”

顏桐心下微凜。

他複職是蕭王批示的,原本以蕭王的地位,自己任命幾個親信官員再找皇帝批示也沒什麼——然而他是四品遊擊將軍,不是“親信官員”;他的任命也完全沒過皇帝的手。

換言之,蕭王這個做法,等若是昭告整個青州:

他就是要明目張膽地反,而駱紅眉會成為他手下大將。

蕭王貴為皇親,在某些手段上卻和山匪出奇地一致,都是交了投名狀再入夥。

顏桐正失神間,一個侍女已經替他整理好了身上的衣物,另一個侍女則推了一面鏡子到他面前,仔細地為他綰起頭發。

他下意識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蕭王為他準備的那身錦衣是深藍的底色,肩頭袖口等處用黑線繡著梅花祥雲的紋飾,做工精細,不顯山不露水的貴氣,很符合蕭王的一貫品味。

鏡中人腰身修束身姿挺拔,也不辱沒了這身行頭。

這並非遊擊將軍的官服,不知怎麼,顏桐卻沒來由地想到——他要是真想把這身衣服脫下來,大概得鮮血淋漓地連著扯下他自己一層皮。

蕭王有備而來,一步一步把他逼上了唯一的那條路。

可惜,這個“唯一”只是蕭王自己的想法,他和方輕詞對此持不同意見。

顏桐藉著侍女替他梳頭的時間調整了一下情緒,確認自己看不出什麼異常之後,趁侍女不備,暗中往袖底藏了一根削尖的筷子。

——他睡醒之後,在枕頭底下發現了這東西,想必是方輕詞特地留的。

駱紅眉能從邊境到青州、從邊軍將領到山賊頭目地活了這麼多年還沒死,歸根結底賴以依仗的還是這身武功,卻也因此養出來了點兒毛病:手邊總得有件家夥才能安心。

他一開始被方輕詞撿回去的時候,滿身是傷還要爬起來把刀抱到枕頭底下。

方輕詞大概就是那時候看出來他這個毛病的。

真是聰明得不像話。

於是顏桐在隨著蕭王赴宴的途中,一路上都在摩挲袖底這根削尖的筷子,摩挲出了一種彷彿僧侶轉動佛珠的儀式感來——至於具體是因為他的習慣,還是因為這筷子是方輕詞留給他的,他自己也說不好。

席間,他就坐在蕭王身側,原本屬於武秉宗的位置。

蕭王這次出京雖然有幾分貶黜的意思在裡面,青州卻不敢懈怠,有頭有臉的官員基本都到了。顏桐甚至還認出了方楨,那個被他在轎子上釘了一個人頭的青州司馬——方楨身為淮黨成員,在這種場合下自然是裝作沒看見他。

何況方楨大概也不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