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方輕詞很坦誠地答道:“再說我一兩天不睡也沒太大影響。”

顏桐輕輕嗯了一聲,又沒了下文。

方輕詞和他相處了一個月,知道這人如果不是有需要,很少主動提起任何話題,正打算找點話說,突然聽顏桐說道:“我十四歲的時候去了兩遼。”

——話題來得猝不及防。

方輕詞還沒反應過來,顏桐卻已經望著竹子輕輕地嘆了口氣,又道:“我說要從軍,我師父不讓,我們倆吵了一架之後他把我吊起來關屋子裡了,我折騰了半天才把自己弄下來,翻窗跑了。”

他望向方輕詞笑了一笑,那笑看得方輕詞心裡針紮似地疼。

“……誰年輕的時候沒點熱血呢?”

顏桐就這樣笑著說道。

“我跑了之後很怕啊,要是被師父抓回去了,他能打得我半個月下不了床,我師父這人幹得出來這種事……前兩年我才想明白,師父那是根本就沒想追我。”顏桐說著又搖頭笑了笑,“我師父多瞭解我,知道我這人認準的事情打斷腿也要爬過去。”

他說得輕輕巧巧,頭卻有意無意地轉到了另一邊,躲在方輕詞視線之外。

“我十幾歲的時候,一心想著建功立業,覺得辛辛苦苦學來的一身武功不能浪費,想以後立史書的時候,開疆拓土的將領名單裡有駱紅眉三個字。”顏桐猛地揚起了頭,沙啞說道:

“……我現在也想啊。”

因為顏桐故意錯開了方輕詞的視線,方輕詞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道淚跡順著他下頷的線條滑了下來,像潑在地上的酒。

他覺得自己的嗓子也像是被燒酒封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青州第一大反賊駱紅眉,因為固執地不肯接受招安而落到一無所有的駱紅眉,當年孤身一人遠赴邊境的時候,也是壯志饑餐胡虜肉,不破樓蘭終不還。

“我剛到兩遼的時候,”顏桐拉了拉袖子,蓋住微微顫抖的手指,道:“因為是自己偷跑出來的,就跟我前幾天跑去找你的時候一樣慘,全身上下就一把刀是值錢的。因為帶著刀,還跟城門口的守衛打了一架。”

他說到這兒,微微一笑,“那一架打得可兇了,他們耍賴,十幾個人打我一個,我那時候力氣小,沒撐多久就被抓住了,然後被他們揍了一頓押去見了將軍。”

他說著轉頭向方輕詞笑了笑,“以前一直覺得那事兒丟臉,後來……後來我再想學年輕的時候橫沖直撞跟人挑事都學不成了。”

方輕詞輕聲道:“我知道。”

“我跟將軍的事你也聽過了。”顏桐又笑了笑,道:“我武功是師父教的,剩下兵法見識都是將軍給的,然後麼……”

方輕詞突然不想再聽下去了。

然後紀仁兵權被奪英年早逝,駱紅眉叛離邊軍落草為寇,在與官府對抗五年沒落過下風之後被最親近的人出賣。

最殘忍莫過知道慘淡收場的結局之後,一遍一遍地回放意氣風發的開頭。

“……然後沒有將軍之後,沒人會專門關照我,那幾年裡什麼手段我都見識過……後來有一次我頭頭逼著我帶人去踩北蠻的埋伏,結果也是我運氣好,北蠻的頭領以為穩勝的局面,放鬆了警惕,被我找到機會把他殺了。”

方輕詞彷彿有預感似地,心裡突然疼得一抽。

果然,顏桐笑了笑又道:“我的人踩進埋伏圈之後,我頭頭看他們人多,就帶著剩下的人跑了。那時候我真以為自己要死在那兒,也是命硬,一千的隊伍死了八百多人才沖出去。”他停了片刻,又道:“現在傷還經常疼。”

他深深吸了口氣,“我們回軍營的時候血在城裡拖了一路。但是我頭上那些武官都不會管的,他們只要軍功。我自己的頭頭更狠,因為這事兒本來就是他指揮失誤,他看我部下死光了翻不起什麼水花,幹脆全推到了我身上。我死去的八百多個弟兄,因為死不足惜,別說名聲,連安撫的銀子都拿不到。”

“那個頭頭叫武秉宗。我這輩子,但凡還記得駱紅眉三個字怎麼寫,就不會忘記他做過什麼。”

他狠狠地、像是一刀一刀戳進自己心裡似地說道:

“這輩子都不會。”

顏桐說完之後,忽地看向方輕詞,道:“如果我死了,幫我報仇。”

方輕詞嚇了一跳,立刻往地上呸了一口,啐道:“瞎說什麼!”

顏桐竟然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道:“你昨天不肯殺我,我很感激。”

方輕詞一怔,顏桐卻已經有些沙啞地說道:“……我很少跟人說這些。”

“沒法跟寨裡的人說?”

“……是啊。”顏桐又搖著頭笑了笑,“我是瘋了才會去告訴一幫山賊他們的老大年輕時候最大的理想是保家衛國。”

“再說,”他斂了笑容,緩緩道:“五年了,我為當初死在戰場上的兄弟平反都做不到,也沒臉跟人提這件事。”他說著輕輕嘆了口氣,“只是最近……只是昨天知道將軍的事之後,有些東西就一直在心裡打轉,悶得慌。”

顏桐低下頭看著石階,沙啞說道:“你說老天爺是不是和我有仇。我信過將軍的忠君愛國,可是將軍的忠君愛國是假的。我信過自己建功立業的志向,可是建功立業在升官發財面前屁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