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

青州境內。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行過, 雖然沾了兩千裡路的風塵, 儀仗仍是一絲不茍。居中是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 車輪轆轆地碾著路面,揚起細小的塵土。

車內的裝飾皆作深色,垂著三面綢絨幔帳,珊瑚吊燈懸掛而下, 一方小幾上擺著鏤空雕刻的黃金香爐, 嫋嫋地燃著香。

“我那哥哥, ”軟榻上伸出一隻手拿起黃金香爐, 輕輕地在塌前跪伏之人背上磕了兩下, 磕出了一點兒細微的香灰,“還剩幾日的命了?”

跪伏之人被香灰燙到,卻不敢動,只是低聲道:“回王爺, 聖上心脈受創, 太醫說只能留住十日的命,算上訊息傳到這兒的時間, 如今……還剩八日。”

“嗯。”蕭王伸手將香爐放回原處, 仍是簇著狐裘靠在軟榻上,神色閑散而慵懶,“好得很哪。聖上未立太子, 這八天裡,就由著他們去爭吧。”

跪著那人脊背僵了一僵,“王……王爺, 如今正是紛爭時節,我們要不要……要不要回……回京?”

他越說聲音越低,顯然是對蕭王極為恐懼。蕭王卻輕輕地笑了一聲,“武秉宗,你可是兩遼退下來的人,怎麼連這個都忘了?”

武秉宗跪得更低了,惶恐道:“是、是。”

蕭王道:“把左邊的簾子挑起來。”

武秉宗膝行而至,用玉勾將車簾勾了起來。

青州的日出比西京要早一刻鐘,此時太陽剛剛露出了一個邊兒,天色仍是灰暗的,因為晨霧的緣故,顯得有些陰沉。

路旁田野邊響起雞鳴,隱約可見有農夫端著大盆糟糠,繞到農舍後的豬圈裡。

蕭王靠在軟榻上,遙遙地望向田野,悠悠說道:“當年你手下有個撞了大運的小子,砍掉了北蠻將軍的腦袋,你把罪責都推到人家身上,自己抱了軍功回來,手段可是利落得很。”

武秉宗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能一聲疊一聲地“是”。是完之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是王爺英明。”

“我英明?”蕭王低低笑了一聲,伸手往車外一指,“你看到什麼了,我的武將軍?”

武秉宗不明所以,“……田?”

“再遠處呢?”

“下官猜,那是……山吧?”武秉宗不敢肯定地說道。

“是山。”蕭王攏起狐裘,淡淡說道:“再往東去,有座山,叫棋盤山。五年之前有個人從兩遼跑了過去,殺了原來的頭領自己當老大。這五年間,棋盤山附近百裡內,很少出現殺人放火的盜賊,平民按月給棋盤寨供奉,走鏢的人經過,也會留下過路費。青州府屢次派兵,都拿他沒辦法。”

他低頭看向跪在地上我武秉宗,神色似笑非笑,“這個人,你認識的吧?”

武秉宗答不上話,冷汗卻從鬢角一滴一滴地滑落到馬車地板上。

“你知道他怎麼失敗的嗎?”蕭王微笑著俯下身,將唇湊到武秉宗耳邊,一字一字氣息輕吐地說道:“他最信任的情人派人找到本王這兒,本王自然樂意做個順水人情。”

武秉宗頭埋得更低了。

蕭王輕輕地笑了一聲,靠回榻上,重新望向路旁的田野,“武將軍,本王想去拜訪一下這個人。”

武秉宗知道蕭王這句話絕對沒有跟他商量的意思,還是忍不住說道:“王爺,眼下皇上生死未蔔,三殿下又昏迷不醒,完全握在您手裡,正是關鍵的時候,萬一最後被大殿下搶先,我們豈不是前功盡棄?”

蕭王靠在榻上輕輕偏過頭,閉上雙眼,隨口道:“你以為我迷昏三侄兒,是為了拿他當傀儡?”

武秉宗一怔,“難道……不是?”

蕭王唇邊浮起了一絲介於冷笑和譏笑之間的笑容,沒理他,淡淡問道:“駱紅眉的兵法,比你如何?”

武秉宗又怔了一怔,“他當年是紀仁心腹,末將……下官沒法比。”

“……那好得很啊。武秉宗,幫本王把簾子拉上。”

方府。

顏桐一個人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清晨的陽光很淡,他落在石階上的影子也很淡,淡得像一杯苦茶。

夜裡他和方老爺子正僵持不下的時候,突然傳來了皇帝命不久矣的訊息。皇帝清醒的時候沒立太子,方家的全部賭注都壓在大皇子身上,萬一最後坐上那張椅子的是三皇子,以方家在淮黨的資歷,輕則滾蛋走人,重則抄家殺頭。

方老爺子雖然恨紀仁毀了他仕途,卻在朝廷了養成了識時務的習慣,知道駱紅眉這人確實還有點用,於是達成了暫時的和解。

“——想什麼呢?”

方輕詞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毫不客氣地挨著顏桐在臺階上一坐。

顏桐仍是抬著頭,看著方府院子裡婆娑的竹影,“你怎麼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