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被稱之為中都,是因為朱元璋原本想以開封為北都,以南京為南都,以鳳陽為中都。從洪武二年到洪武八年,朱元璋役使百萬軍民,歷時六年營建中都鳳陽,已完工大半,但在洪武八年,朱元璋卻放棄了定都於鳳陽。營建中都的意義比不上秦始皇修長城,同樣是役使民力,朱元障還不如秦始皇。中都之所以放棄,因為在洪武八年朱元璋考察中都鳳陽時,發現有民工在地裡埋小人詛咒他,為此朱元璋濫殺了幾千人,事後又後怕,表示對濫用民力的懺悔,這便放棄了中都的營建。這個偶發事件改變了鳳陽的命運,鳳陽並未成為真正的都城,它只是大明法理上的中都。

鳳陽在淮河南岸,當年許多人反對建都鳳陽,也有水患這個理由。隔著淮河,鳳陽西北四十里是開挖中的鐘離國君墓,鍾離二字人們並不陌生,在明代以前,鳳陽就叫鍾離縣,是朱元璋將鍾離縣改稱鳳陽縣,又將濠州改稱鳳陽府。朱元璋將中都皇城建在鳳凰山之南,即鳳凰山之陽,此地由是更名為鳳陽。

鳳陽城中,一片明黃的圍牆,那是日精峰下是大龍興寺。星羅棋佈的青磚院落,那是中都留守司,鳳陽府衙,鳳陽縣衙,鳳陽八衛當中的五個指揮使司,鳳陽府學,鳳陽留守太監衙門,以及其它許多衙門。其中的五個院落,那高聳圍牆似乎要隔絕塵世,那是高牆,是宗室監獄,裡邊軟禁著宗室罪犯,簡稱罪宗,在三個月前的鳳陽大屠殺當中,只有這些罪宗倖免,且被流賊釋放。

二百多年前,周長五十里的中都外城已經被築成夯土牆,甚至部分已包了磚,但中都工程卻停工了,夯土牆是無法經受二百餘年的風雨儲存到現在的,於是鳳陽便無城牆,這是三個月前流賊輕易攻入鳳陽的原因。但中都的九座城門卻儲存完好,因為這九座城門樓子包了磚。這九座城門樓子名稱很怪,有四座城門叫甲第門,北左甲第門,南左甲第門,北右甲第門,南右甲第門,把人繞暈,且名稱太長。北左甲第門恰在京滬鐵路下,所以只要坐火車走過京滬線的人,都曾穿過中都城的東北角。鳳陽無城,卻又有城,鳳陽紫禁城保完好。另外,鳳陽府衙也被一圈城垛包圍著。

此時,鳳陽府衙南門搭起高高的腳手架,幾個漢子正將一塊匾額掛到簷下。匾額呈長方形,字由上往下讀,這個六字是,漕運總督部院。這裡已經不再是鳳陽府衙,而升級為漕運總督衙門,漕運總督又兼鳳廬巡撫,管著鳳廬淮揚四府,即安徽與江蘇的長江以北地區。漕運總督由淮安遷到鳳陽,以衛護祖陵。

總督部院書房,桌案上碼著幾疊公文,一旁是紗燈,筆架,不是那種山字形筆架,而是一隻小木架,幾支毛筆頭朝下懸著,此外,房樑上垂下幾隻穗子,是由宮燈上垂下來的。桌案後一人身著仙鶴補服,乃是從一品大員,比元默還高半級,元默著的是錦衣補服,此人正是新任漕運總督朱大典。雖然洪承疇是五省剿賊總督,但在品級上,他高不過漕運總督,擔著一個漕字,漕運不通,北京就得喝風,九邊大軍就得崩潰,當真是天大的事。

54歲的朱大典半個月前還是山東巡撫,來鳳陽接任才幾天,而他的前任楊一鵬,正往朱大典的來路行去,當然是坐在囚車裡。

朱大典左首坐著一人,此人平民裝束,身旁卻放著碗茶,碗茶是禮儀道具,在巡撫衙門,只有知府才有資格被待茶。此人頭戴逍遙巾,逍遙巾名稱雖好,但造形並不灑脫,頭上似乎頂了一座屋頂,背後垂下兩根布帶,就是依天屠龍記裡,宋遠橋頭上頂的那玩意,逍遙巾不分品級都可以戴,老道頭上戴的便是逍遙巾。此人卻不是道士,而是南都兵部尚書呂維祺,南都就是南京,只是此時,他已經是前任南京兵部尚書了,三個月前祖陵被兵,他因救援不力吃了掛落,被罷官回鄉,途經鳳陽。呂維祺的家在洛陽西邊的新安縣。在流賊攻掠鳳陽之前,呂維祺曾上疏,提醒要加強鳳陽的防衛,所以呂維祺被罷官有點冤。48歲的呂維祺比朱大典小六歲,但在22年前便中了進士,而在19年前朱大典才中進士,比呂維祺晚了一科,從身份上來說,南京兵部尚書也不亞於漕運總督,更何況不久前朱大典還只是山東巡撫。因此,朱大典雖然下車尹始,百忙之中,也要會晤這位落了職的科場前輩。

五年前,呂維祺調任南京戶部右侍郎,任務是清查虧空,三年時間裡他清繳出大量錢糧,幫了焦頭爛額的崇禎一把,兩年前,他升任南京兵部尚書,做的也不差。他自信崇禎對他還是欣賞的,想必不久便可起復,然而,不知什麼原因,呂維祺卻始終未能起復,直到七年後洛陽城破,他死於李自成的屠刀下。

朱大典道:“京中一別數年,我翁丰姿如舊。如今路上不靖,我翁且留幾日,待周王世子與太康伯祭完祖陵,一同回你那河南,既穩妥又少了使費。這一路田廬荒蕪,煙火斷絕,土賊縱橫,流賊蔓熾,便是不法棍徒索擾,公為兵部堂上官,虎落平陽,法紀何存,成甚體面?那時我翁可沒後悔藥吃,若是事情出在鳳陽府地面,學生也脫不了干係,我翁不必遜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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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維祺聞言,衝朱大典一拱手,道我翁費心,不佞但遵朱大人吩咐。不佞便是我的意思。朱大典點了點頭,呂維祺道:“這幾年委實疲累,屢次乞休不獲,不期不職獲罪,落職以回鄉。也好,回鄉當閉門高臥,閉戶課子,晦跡丘園,清晨三叩首,早晚一爐香,好生調理身心,天下事還需朱大人這般大才撐持,朱大人高才我是切知的,學生何敢仰贊一詞”。

朱大典笑道:“露多大臉,現多大眼,這顆印不是好署的,學生不過謹守繩墨之士,未有應變之才。這般天地是苦是樂,你知我知。萬曆四十四年,學生赴京會試,僥倖取中,刑部觀政三月,不覺已十九年矣,如今卻是後悔,官做大了擔得一身干係,前任楊大人延頸待盡,束身候捕,或是我的好樣。這漕運總督是天下事務最繁的職司,漕運,地方,兵事,先前還要管河道,學生不知做何了局。唉,早知如此,當年還不若以舉人之身做個州府佐膩,落得逍遙。科甲正途有甚好,連呂大人這般踴躍擔當,少有玩諉之人都——”。呂維祺聞言只是一嘆。朱大典道:“南都積糧一百五十萬石,呂大人功在功稷。呂大人圖治慎微,便是回家將養一時,也是學問精於在籍,先前曾聞大人於南都開鼓鑄之事,鼓鑄利饒,不知內中祥情如何?”。呂維祺回道:“銅少息微,皆因私錢橫行,飭法厲禁——”。

鼓鑄便是鑄錢。二人又議論一會,呂維祺便起身回驛站了。朱大典將呂維祺送到房簷下,便回屋俯身看公文,看了一會,他哼了一聲,一拍桌案,命人去簽押房喚李先生。簽押房就是總督辦公室,一把手都有簽押房。不多時,李師爺躬身在桌前,朱大典將一份公文扔到地上,師爺撿起一看,是一份向朝廷陳報鳳陽戰報的公文,在三個月前的鳳陽之難中,中都留守朱國相和七個衛的指揮使戰死窯山,而這份公文卻說朱國相死於巷戰。正月十五鳳陽起大霧,鬧花燈,流賊趁勢攻入鳳陽,公文上說鳳陽留守朱國相死於巷戰,最離譜的是,說朱國相在死前擊殺37名流賊,這種說法上了明季北略之類的野史。在晚上,還是大霧中巷戰,難道在廝殺時,朱國相身邊站了一個統計員?這是怎麼統計出來的?朱國相實際上是戰死在鳳陽西邊數十里外的窯山,他率領衛所兵去堵截流賊,但是一場大風下來,拼湊出來的三千人便做鳥獸散了。

將朱國相說成死於鳳陽巷戰,流賊都殺進鳳陽了,總司令才倉促應戰,這不是失職麼?戰報對朱國相明褒暗貶。李師爺稟道,發往兵部的這份呈子卻是吳大人的手筆。朱大典問哪個吳大人?“吳振纓”,師爺回道。朱大典聞言一驚,前幾天,鳳陽巡按吳振纓已被逮拿進京。在流賊進攻鳳陽之前,吳振纓以刷卷為名躲到泗州。刷卷便是去地方上調看司法宗卷,吳振纓說是去泗州刷卷,實際是臨陣脫逃,沒跑的鳳陽留守,鳳陽知府都死了,而吳振纓果然撿了條命。

朱大典聞聽吳振纓三個字,頓時息了火氣,他伸出手來,師爺見狀,由地上拾起公文,又將公文遞到他手上。朱大典揮了揮手,師爺便下去了。“這吳振纓可是溫體仁的煙親,有甚仇怨,臨死還要拖旁人入水”,朱大典拍了拍公文上的灰,心道。“唉,鳳陽的水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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