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笠上的一間蓆棚內,兩片一人高的砂模被架到了爐火上,砂模的形狀就象裝木乃伊的棺材,關鍵看裡邊注入鐵水的空腔是個什麼形狀,裡邊的空腔卻是個放大了幾十倍的顯微鏡的形狀,這是立式鏜床的床身。鏜刀垂直放置就叫立式,若是鏜刀水平放置則叫臥式,機床的立式臥式關鍵看刀具怎麼放置。這兩片砂模用來鑄造立鏜的床身,為什麼要用兩片砂模,因兩片砂模合攏之後才能鑄出複雜形狀,若只有一片砂模被注入鐵水,則鑄件的上表面一定是平的。這是大形複雜鑄件,得兩片砂模鑄造,砂模還得結實,砂模是砂土混合糖稀,也就是麥芽糖製成,還要經過火烤才結實。

二郎寨坡下,官道旁聚攏著幾個打井的漢子。一個漢子混身泥汙,剛被從井裡拉上來,他蹲在一旁,端著一隻瓢,吃得津津有味,瓢裡除了高粱飯,還有些搗菜,就是將蒜瓣,黃豆,在蒜臼裡搗碎當菜吃。這個時代沒有辣椒,辣味由蒜瓣提供。寨牆內,院落裡傳來有節奏的敲打聲,一個漢子掄起木錘正在敲打,隨著敲打,豆油滴入桶裡。木錘敲木楔,產生的靜壓力抵得上七八條漢子架著大木往黃豆上撞擊,明朝的機械知識比宋朝高明些。宋代只會用七八條漢子,抬著大木撞擊在很大面積上,產生的壓強並不大。

食油少,飯量便會增加,同樣一畝地,是種黃豆榨油,還是種糧食,哪個划算?這是需要驗證的,且榨過油之後,豆餅還有食用價值。這時,孫名亞在一旁吩咐不必再敲了,豆餅裡多剩些油以便餵馬。有人茫然問道,咱哪來的馬?孫名亞笑道,轉天掌家的就會生出上千匹來。這時,有人跑進來稟道,掌家的回來了!

“唯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夕陽中,寨門樓子上,元默看著絡繹不絕的婦人流進了寨子,自語道。寨門兩旁圍滿了看熱鬧的,他們唧唧咕咕,指指點點,“喝閃喝閃哩八臺轎就進來了,巡撫大人這是樣中劉扁頭啥哩?成香布袋了”。“你上回不是說劉扁頭叫巡撫拿下了麼?”。“那是俺胡說,只怪俺眼色不加鋼”。“你這說話,還興來回拉抽屜的,叫劉扁頭當寨主也不差,比侯大有本事,就是脾氣懶,只能順著他說”。

這時,他們指著絡繹不絕的婦人道:“打信陽來的,都小腳走不動道,走一氣歇一氣,走了六七天,流賊咋不撇下她們?流賊婆子營的,不定還有廣瘡哩”,廣瘡是性病的一種,據說源於廣州。“一個個黃皮寡瘦哩,咋把這些娼根子納入寨中,寨主做的這叫啥主張,自劉扁頭做了寨主,一發天翻地覆起來。孫大,你皮糙肉厚,不怕長珍珠疙瘩,上去與她們殺殺浪”,“做了一天活,使哩慌,也待我歇歇”,“如今男女不叫住一坨,想累還累不成哩,嘿,那個,大肚子都蓋不住臉啦。嘿,那個,有紅似白的一個俊閨女,咋樣,孫大?”,孫大道:“得包管來回才中,領回家,再不生養”,包管來回就是包退包換。有人罵道:“孫大,你還怪挑,一窩孩子鱉擠爛蛋哩”。

“這些臭爛貨,便是做一百年姑子,燒化了也煉不出舍利來”,“裡頭倒是有幾個標誌的,不知可還能生養,可還能奶孩子”,“都噥唧個啥,這些苦命人,受天地虧負,人家惹著你什麼來,只顧沒好氣,好沒分曉,將那些臊鹹不淡的話收了吧,毛毛嘰嘰嘰地不穩重,非得婦聯的老婆聽著了,尋趁你幾句”,“李二,恁個牛經紀,五脊六獸地在這裡弄道學,喬腔作怪”,“扯淡的奴才,想鬆鬆皮咋地?”,“都莫再扯擺了,瞎支乎啥,將女人激羞死了,劉扁頭要你償命。可憐,遭罪,回不得婆家,也回不得孃家,天底下也只有寨主心善,進得二郎寨,再不得折墮殺了”。

絡繹進入寨門的婦人當中,有人輕聲道:“給俺們上懶藥哩。累呀,難呀,活不起人呀,死了就不作這難了”。

寨門上,劉洪起道:“大人,耙地要用騾馬這些快牲口,犁地用騾馬得三匹拉一犁,一千匹軍馬助耕,咋變做了八百匹?寨中已備了二百石豆餅,斷虧不得軍馬,不過助耕十日”,還待再說,元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問道:“種穀子,幾尺種一苗?”。劉洪起回道:“半尺下一粒種”,元默又問道,小麥何時下種,何時收割?劉洪起道,大人通把俺當傻子了,小麥十月霜降下種,來年六月成熟。元默又問,大麥何時種何時收,穀子何時種何時收?穀子便是小米。劉洪起道,都與小麥同時種,大麥比小麥早半個月登場,是救春荒的。元默問道,春旱不算旱後句是甚?“回大人,春旱不算旱,夏旱丟一半”。元默問道,穀子間苗是用鋤頭還是用手薅?劉洪起卻答不上來。原來穀苗不好間,細細的,根不易拔斷,都蹲地裡間苗薅草。

參將湯九州在一旁笑道:“好傻子,是個缺苗斷壟不會搖耬的。我替你算計算計,這八百匹軍馬,一天還不耕兩千畝,十天便是兩萬畝,你有兩萬畝地?”。聽到這,元默忽地問道:“這些地畝怎生算計,是你的,還是莊戶人家的,有沒有鄉紳的地,莫給我惹出事端”。劉洪起嘆了一聲,回道:“正要討個衛所名份,十幾個莊子的人都做賊,若是朝廷肯發話,這算是匪戶,與他們客氣啥,收了他們的地,將他們改作軍藉”。元默聞言瞪著劉洪起,道:“不成!莫要惹下民變,我看此事便交與西平縣,你莫管了”。劉洪起道:“極好,我只怕誤了春耕,不管是誰的地先種上,至於地權,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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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營的軍妓已盡數進了寨中,元默道:“小腳一雙淚一缸,唉,往後只索老在家裡”,說到這,他方才想到,這些女人,家裡也是不收的。他扭頭看向劉洪起,道:“若非小腳,你定然將她們調教成娘子軍,木蘭營”。劉洪起道:“木蘭營,好名,謝大人賜名。另有一事,湯大人的兵馬來幫襯寨子,學生是銘感不盡,只是官兵與寨子守著鼻子挨著臉——”。不待劉洪起說完,湯九州道:“老弟是怕咱縱兵殃民,老弟你打聽打聽,副將參將裡數俺窮,俺若肯下作行事,咋會受窮,我饒是這麼窮了,還不避兄弟們的埋怨,約束軍紀”。劉洪起道:“得罪,將才的話,別要生了體面,寨中乏糧,還望湯大人莫嫌待承得不周”。湯九州嗨了一聲,道,了無違礙,官兵不許進寨,只歇在帳中,有柿窩窩啃就中,左右不過十天。元默對湯九州道:“囤田事大,兩萬田畝,關係數千百姓身家性命,你必要圓成了此事”。

寨子東邊的田地裡,幾個老農正在勘查田畝,他們將地裡的磚頭瓦片撿出,又去薅田裡的枯草。一個老農從地裡捧出一把土,聞了聞,嘆道,這地薄喲。自從侯鷺鷥領著寨裡的人幹起不法營生,這地便拋荒了,地都板結了。“這是欺負地哩”,老農痛心道。莊稼一支花,全靠糞當家,使糞不使糞,收成能差幾倍。

寨門樓子裡,元默坐在上首,問道:“闖塌天就未交待什麼?”。孫名亞立在一旁,回道:“他臨走時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元默看向劉洪起,問道,你欲如何處置?劉洪起回道:“此賊有恩於我,我怎肯殺他的人,若是大人定然要取他們的首紀,學生日後不好做人”。“可他是賊!”,元默道。原來半個月前,闖塌天中路突圍,路經西平,將幾百個帶不走的傷兵留在了二郎寨,這事瞞不住人。

劉洪起道:“可他日後受了招安,罵賊全節而死!”。“你等出去!”,聞聽劉洪起再次語涉天機,元默吩咐道。

夜色中,寨子中央被幾盞燈籠分出一條昏黃的村銜,銜西住男人,銜東住女人,在威迫下,二郎寨男女分居,家庭被拆散。寨牆被營帳環繞,住在營帳中的是元默帶來的千餘名馬軍,兩千名步卒,也只是暫住一晚,明天留下一千名馬軍助耕,兩千步卒則要簇擁著元默回開封。白天,劉洪起與元默說話的地方是西寨門的門樓子,而此時,在東寨門的門樓內,劉洪起與孫名亞抵足而眠。

黑暗中,孫名亞正在彙報:“還未用戥子稱過,黃的,白的,元寶,散碎的,也有六千多兩,我意,取一千兩與湯大人,謝過助耕之情,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如今春耕已是遲了。闖塌天留下的人,已埋了二十幾個,現不足四百人,缺手斷腳的佔了半數,多是馬軍,安置在宋莊將養,就是乏個郎中,當日金皋萬般不願收這些賊,合了一場好氣”。

聽到這,劉洪起道:“將人盡數遷到大宅來,放在外頭再有個閃失,日後與闖塌天不好見面,咱又得了他許多銀子,將大宅的針工部挪走。今個我與元大人爭執,也說與他們,叫他們感恩。元大人說得好,唯有感恩與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此事,不感恩便積恨”。孫名亞應了一句是,道:“還是掌家的見得高強,這些流寇,元大人慾如何處置?”。劉洪起聞言,只說了兩個字:聖裁。

孫名亞問道:“先生此番上省,幾日方得回還?俄只是個鍋臺轉的本領,先生不在,許多事體俄沒個計較,寨外的地畝是有主的,便是主人一時不在,咱如今耕了他的地,主家若是回還,嚷亂個不休”。劉洪起道:“種上再說,咱幫著犁了地,待到夏收,糧只得賣與寨中,把糧價也定死,一石秫秫一兩銀,這叫期貨”。孫名亞點了點頭,又道:“這地權,需思想個長遠方法”。劉洪起道:“哪有這麼容易,地權一事最是撕扯不清,連著性命,只有造反方能將地權與性命一同開發了,後世的所謂革命就叫土地革命,我又不能造反。此事待我想想”。

過了一會,劉洪起又道:“這六百多個婆子營的老婆,先安置在周遭莊子裡,日後不得提婆子營三字,寨中有敢對她們不敬者,打出去,不怕他們去縣上告狀,這是元大人交派下來的事兒”。孫名亞應了一句是,劉洪起道:“寨中存糧快見了底,又加了上千張嘴,好在元大人給了路引,你差人往陳州潁歧口購糧,若是不足,便去開封購糧,地方上敢行無狀,便去河南部院控陳”。

“寨中可還有遊手坐食的?”,劉洪起問道。孫名亞回道:“寨裡的老婆織布,咱們收她們的布匹,僅憑三頓飯不成,她們家中盡有餘糧”。劉洪起聞言,想了想,道:“難。當日我在劉樓說的話你可還記得,有產者無產者這是錢上取齊,共產者這是心上取齊,咱們只能靠住無產者與共產者,有產者為啥同咱們一路?二郎寨的人是有產者,與璞笠山的人不一樣。二郎寨這個蘆葫先拋給你,擱擱兌兌地你先應付一下,待我回來再說,唉!”。

孫名亞問道,先生幾時回寨?劉洪起卻是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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