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死(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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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蘭澤輕握住爺爺試圖舉起的手,他能感受到這雙有力的手,一直努力託舉家族的手,生命力在急速流失。
“琢……”爺爺仍在呼喚哥哥的名字,陶蘭澤心塞不已。秋天的大霧彌漫了整個大不列顛半島,哥哥找不到合適的航班,只能透過英法海底隧道前往法國,再坐飛機回國。可以想見大霧天驅車前往隧道所在區域,是一段艱難的行程,需要一到兩天時間。可是爺爺的生命像蠟燭燃燒到盡頭,留下一灘蠟油中晃動的火苗,即將熄滅,恐怕等不到哥哥回來。
他素來不喜歡爺爺對哥哥的規訓,可是想到爺孫倆競不能見上最後一面,便悲從中來。
“爺爺,哥哥馬上就要回來了。爺爺……”
他看到爺爺臉上露出微笑,而後心電圖嗶——像一個漫長的休止符。
醫生高喊一聲,四周安靜了下來,空氣裡充滿不安的氣息。
陶蘭澤心跳加速,他是第一次直面親人的死亡,上次外賣員死在他表面像被死神鐮刀收割,一刀斃命。
而爺爺則像溺水之人,不停地掙紮,呼喚救援,吸引來無數旁觀者,卻無人能夠踏入冥河拯救。當醫生宣佈爺爺已經死亡。
“可他眼睛還是睜著,手還有溫度。”陶蘭澤腦子懵懵的,下意識不願接受。畢竟爺爺舉棍敲打爸爸的形象還刻在他腦海中。
“心髒停跳後,體內的某些細胞和組織仍會進行代謝,而後因失去供血各個器官缺氧壞死。”
“醫生,人死後會有靈魂嗎。”
“現代醫學並沒找到支援這一觀點的可靠證據。”
“阿澤,你快過來。”母親上前想要拉走他。而他仍握著爺爺的手怔怔地說:“可是爺爺還在等哥哥。”
“爺爺已經去世了。”母親嘆氣道。
“都怪阿琢,害爸爸死不瞑目”大伯罵道。
“胡說什麼。人生七十古來稀,爸都八十了,是壽終正寢。”
“要不是阿琢氣了爸,爸才不會死的。”
一家人又開始吵了起來。
陶蘭澤伸手捂住爺爺的雙耳:“爺爺,您別聽。”
“阿澤,你在幹嘛,想破壞遺體,銷毀罪證嗎?”二伯母上前拉走他。
“阿澤,快過來。”聽母親發出顫音,他擔心母親受責罵,不得不放下手,被堂姐拉著離開房間
“姐,我們還要編族譜嗎”
“他們要布設靈堂了,爺爺生前心愛的物品會陪葬,好在我把他寫過的文章都備了份。”
“哦,爺爺的文章寫了些什麼。”說來陶蘭澤還沒怎麼看過爺爺寫的文,他一向覺得爺爺是個封建老古董,思想極其落後,沒啥可看的。如今爺爺過世,他感覺生命真是脆弱,不論是年富力強的快遞員,還是眾星捧月,戰力十足的老人家,當死神的鐮刀砍下,誰也逃不過。
死了就這麼死了。
他突然想了解爺爺的想法,覺得只要還有人願意去了解爺爺回憶爺爺,那麼爺爺就還在這世上。於是就有這麼一問。
堂姐說:“爺爺覺得現在這個世道人人掉進錢眼裡,個個目無尊長,男不像男,女不像女,都是因為大家受外國思想影響,拋棄了儒家的倫常秩序。而我國古代文明能傳承千百年,都是因為遵守了倫常秩序,人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職。如果我們不能恢複傳統,必然要向西方國家一樣走下坡路。而一個家族想要興旺,需要有一位行為舉止,道德水準遠超常人的君子,透過理性思辯參透天道的發展,歸範族人的行為,振興家族。說來,他就是指望你哥把整個家托起來,他自己想買啥就買啥,想罵誰就罵誰,天天管別人閑事,卻要把你哥捏成大德聖人。
“看來你不認可他的想法。可還是記錄了下來。”
“當然不認可。這些古代男性上層精英制定的倫常秩序,只對他們有利。女人和下層男都是要受剝削的。我堂堂女人,幹嘛要贊同剝削我的觀點。當然我的觀點,僅代表個人立場。當然,一個人的思想和眼界是有限的,我不喜歡,不認同,不代表他的想法就全是糟粕,毫無價值。所以我要把的思想記錄在案,留給後人,留給歷史評判。”
陶蘭澤點了點頭,堂姐把爺爺文集遞給他。
那是一本藍色封皮線裝本,翻開後是豎排毛筆字,翻過那些偏激的抨擊世俗的言語,勾畫了一個物質富饒,井然有序,鄰裡友情,溫情默默的世界。那是他嚮往已久的詩意的田園,卻令他覺得害怕。
若要通往爺爺的理想國,需要上層閹割慾望,中層放棄思考,下層讓渡權力,一切的美好以犧牲部分人為前題,顯然很不切實際。
這讓他想起別人對他漫畫的批評,他所構造的世界,打破權力結構的束縛,人人追求真善美,不受權力階級制定的道德規範約束,按自由意志生活,卻能與他人平等地相處。那個世界裡人就像閹割了耐以生存的惡意,控制慾,天性愛著萬物,所以能感受到愛,因為被愛所以仁慈。然而身為萬物之首的人類,不可能如此溫良。所以他的故事幼稚,不切實際。
他不由得害怕,害怕自己因心中的執念,無法看清現實,沉迷浪漫幻想,變成爺爺那樣偏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