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淡濃見他落魄潦倒到走投無路,便自作主張為他在郊區的一家茶莊定了客房,那茶莊原本是不接待客人留宿的,莊主聽了是沈家人才破例一回。如僧侶掛單,夥食與茶農一般簡陋,更無客房服務,連茶水都要自己動手燒煮。去時恰逢冬雨,天氣陰冷凍徹骨血,房裡沒有裝暖氣,沈簷睡了兩天硬板木床,總算平複了一些。到第三天拎了本書去茶室喝茶,奉茶的美貌服務生才笑盈盈與他搭話,說他不像生意人,像出家人,

小姑娘二十幾歲年紀,看著機靈又識眼色,見沈簷面色沉沉渾身戾氣倒也不害怕,泡了茶之後安靜跪在貴妃塌旁邊的蒲團上給沈簷捏腿。茶室的佈置仿照明清時代書房的格局,傢俱都是莊主私藏,牆上掛著一些畫作,沈簷掃了幾眼,忍不住坐了起來問這是什麼。

小姑娘說,是茶戲的留影。

沈簷指著角落的紅印不耐煩說我問這個。

那是……那是茶戲作者的名字。

沈簷盯著沈補玉的私章,慢慢笑出了聲音,唬的服務生一動不敢動。

沈簷心裡想著,天羅地網麼,上哪兒都躲不開,這叫什麼,命數?他從不相信命數!

頭疼欲裂,可他還是給李淡濃打了電話,叫她立刻來接他回去,躲什麼,不躲了,橫豎就是這一條命了,沒聽說過誰能把自己逼死的。

新年裡兄弟姐妹到了一些,都見他談笑風生比往年開朗不少,人卻愈發的瘦,夜裡與沈檁喝酒,兩個人都酩酊大醉,還砸碗砸盤,可誰也沒敢進去勸。

親友們來得多了,自然都問起金玫的孕事,問多了沈母的臉上便抗不住,回頭肯定要給兒媳臉色,金玫伺候酒醉的沈簷,被沈簷踢開了兩次,便也受不了了,壓著聲音哭,問沈簷要折磨她到什麼時候,她只想要個孩子。

沈簷坐起來說,我以為你現在也只是想活命而已。

金玫剎住了哭聲驚恐看他。

沈簷說,我說過我要孩子嗎。

金玫跪在地上哆嗦,沈簷摸她的頭,異常溫和:“你乖乖的做你的沈大奶奶,千萬別讓肚子鼓起來,受氣是常事,這個家誰不是受氣,我不也忍著麼……倒時候我死了,還要你陪我暖棺材板兒呢,或者你更喜歡現在死在牢裡?”

哪裡需要什麼婚前協議什麼財産公正,根本不會有離婚不會有小孩,整個沈家都是留給他沈補玉的,只有那傻小孩自己不知道而已。

沈補玉主事沈氏的時候,曾在貼身助理面前對沈簷的揮霍無度略有微詞。他坐的這個位置,前幾任也都是沈家自己人,無論輩份,沈簷一視同仁,只是輪到沈補玉的時候,放任的事情更加多,連董事會都不知道,部分必須由沈簷親自批準的檔案,簽名其實是出自他之手。

沈簷的私人賬戶數額驚人,按說應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具體數目,可李淡濃卻曾經一度懷疑沈補玉其實知底,他在位時,沈簷的零花錢由他親自派往秘書室,盡管從未限制,但他們之間關於金錢的關系怪異到與舊時尋常小夫妻有些相似,所有的錢和帳都在沈補玉手裡,沈簷只管花。

什麼樣的感情可以信任至此,李淡濃知道兩人的私情,可她仍然無法接受沈簷會因為美色如此昏庸的事實。

在她之前,第一個質疑沈簷的行為的人,其實是沈補玉。

親密無間的兩個人,仍以夫妻相處的模式為例,很多事情有時難以為外人道,甚至有時無法對對方傾訴。沈補玉親近沈簷是被迫無奈,因此對於這段關系他始終保持著理智,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也常常使自己站在局外人的立場審視兩個人的關系。沈簷城府深,沒人會去猜測捉摸,因為這麼做無疑是徒勞。就像這麼多年過去,他的父輩們仍然猜不透沈老太爺會把當家的位置隔代留給長孫的原因。他對所有人防備,唯獨對待他毫無遮掩,家裡家外他把他當作繼承人一樣對待,因此很顯然,他比他更早知道實情。

從十六歲開始,沈簷對待沈補玉的態度便越來越親密,而在此之前他對他甚至可以用不聞不問來形容,他把他領回沈家,真像只是順手做個善事一樣。沈補玉對幼時的記憶非常淡薄,都說他來沈家時四歲,但他對當年的記憶就只剩下老太爺抓他手時的那一刻。

當時他跪在靠近床頭的木質床蹋上,老太爺叫他抬頭,看他半天才說了一個字,像。

沈補玉對於這個老人有種奇妙的感覺,一直到十九歲那年,律師通知他接收老爺子留給他的遺物——老宅的房契地契——所有人都以為應該在沈簷手裡的東西。

他像捱了天打雷劈,因為檔案袋裡夾了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裡頭的小小人與他三四歲時一模一樣。照片的年月已經模糊到看不清,只有老爺子的名諱清楚到刺目。

那時候他才終於能夠確定,他跟沈簷是直系血親。

他對他好,疼他,任何私有的公有的財産都與他共享,毫無心機的把最真實的自己暴露給他,這一切一切都只因為他們是直系血親,還是因為他在床上取悅了他。

他在大雨磅礴的街頭走了很久,盲目的像縷孤魂野鬼,他在想為什麼自己的存在會如此可笑而詭異,他到底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麼活著,他想得頭疼欲裂,覺得自己上天不行,下地無能,哭都哭不出來。

如果那天後來沒有遇到桑陌,他會走到什麼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桑陌永遠都是那麼不著調,他拍他的肩膀說,嗨,有什麼大不了的啊,來一根吧?

大麻確實是個好東西。

這是沈補玉在吃夠了抗抑鬱藥之後得出的最終結論。

整個春節沈簷的表現都有些漫不經心,春假不長,他呆在後花園曬太陽的時間比較多,孩子們接近他,希望他跟往年一樣陪他們遊戲,但他讓他們失望了。

沈氏在新年裡有些不得不出面的場合,許紹亨都代替他出席,他沒有放他春假,連家人也都是接到這個城市裡來團聚。許紹亨這是頭一次感受到沈簷對他的不滿,瑞士之行原本是他一個人的計劃,沈簷是硬被他拖去湊熱鬧的,原以為兩個人至少也是朋友了,這次被莫名其妙的遷怒,才知道這個老闆的心思有多難辨脾氣有多糟糕,他大概從未真心對待過什麼人。

沈氏大有可為,兩年來他們合作的很愉快,這是他頭一次起了辭職的念頭,他不善於討好一位暴君。

李淡濃是沈簷的耳目,察覺了些風聲,便替沈簷擔憂起來,許紹亨的能力與人品都很出眾,他是六年來唯一一位坐得住這位置的人,也是唯一一位坐這個位置的外姓人,倘若他辭職,不管有沒有更好的人選,沈簷一人身兼兩職的時間都不會太短,這樣一來,他的陰戾乖張勢必變本加厲,他會把自己折磨得更瘦更尖銳,簡直是折壽。

對比之下,她突然很渴望回到沈補玉還在任時,盡管他狼子野心,處處挑戰沈簷的權威,可那時的沈簷明顯甘之如飴,大到上億的生意,小到襯衫的袖釦,沈補玉十項全能樣樣都為他做得妥帖做得漂亮。

那時的沈簷,活得多自在。現在,李淡濃只能坐在秘書室裡,躲在盔甲之下隱秘的嘆息。

她全不知情,對於沈簷來說,沈補玉十六歲那年他撲進了他的網,之後的每一年每一天他都在慢慢的絞緊自己,作繭自縛,絞得彼此都瀕臨窒息,除了讓沈補玉破繭而去,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