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催眠術以來,他的頭腦一陣陣地異常敏銳。然而,博雷尼烏斯先生是無懈可擊的。他和顏悅色地說:“不信教的人對於信仰該怎樣,永遠有著非常清楚的概念,我但願自己有他一半的信仰。”說罷,他起身告辭,莫瑞斯送他穿過菜園子,抄近路而行。他們所討論的物件正倚牆而立,無疑是在等候女僕中的一位。這個傍晚,他們二人似乎頻頻地狹路相逢。而今已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莫瑞斯是什麼也不會瞧見的。倒是博雷尼烏斯先生低聲招呼道:“晚安,先生。”於是從對方嘴裡也說出了同樣的話。空氣中彌漫著沁人的果香。可以推測,小夥子恐怕偷吃了一個杏。盡管這麼冷,當晚到處散佈著香氣。莫瑞斯是穿過灌木叢折回去的,以便深深吸入月見草的芳香。

他再度聽見了謹小慎微的聲音:“晚安,老爺。”由於對這個被上帝擯棄者懷著友好的感情,便回答說:“晚安,斯卡德,他們告訴我,你將移居海外。”

“有這個想法,老爺。”傳來了這麼個聲音。

“喂,祝你成功。”

“謝謝你,老爺,我覺得心裡怪怪的。”

“我料想是加拿大或澳大利亞吧?”

“不是,老爺,是阿根廷。”

“啊,啊,是個好國家。”

“你去過嗎,老爺?”

“我寧可不去,我還是喜歡英國。”莫瑞斯邊說邊往前走,又和那個穿燈芯絨衣褲的人撞個滿懷。乏味的談話,無足輕重的邂逅,這一切卻與晚間的黑暗和靜寂協調,很中他的意。當他離開斯卡德一路走去的時候,産生了一種健康、幸福的感覺,一直持續到抵達房屋。隔著窗子,他瞧見了德拉姆太太,十分自在,鬆弛醜陋。他一進去,她的臉一下子繃緊了,他的臉也是這樣。關於他當天的倫敦之行,他們交換了幾句社交辭令,這才回到各自的寢室。

一年來他為失眠所困擾。剛躺下來他就知道自己會徹夜從事肉體勞動。這十二個小時發生的事使他感到興奮,在他的腦子裡相互沖突著。一會兒是清早啟程,一會兒是與倫敦一道旅行,接受診治.然後是歸途。這一切的背後潛伏著一種畏懼:接受診治的時候.是否有什麼該說的話他沒有說呢?他寫給大夫的書面材料中,是否遺漏了什麼重要問題呢?但那又是什麼呢?他是昨天在這間屋裡寫出那份材料的,當時感到滿意。他開始著急起來——而拉斯克·瓊斯先生是禁止他自尋煩惱的。因為對思想感情等進行過分內省就更難以治癒了。按說他應該讓腦子變成一片空白,接受施催眠術時的暗示療法,決不琢磨播下的種子是否會發芽。然而他不禁憂心忡忡。彭傑非但未能使他變得麻木不仁,好像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刺激著他的神經。彭傑給他的印象雖然錯綜複雜,卻又何等鮮明啊。鮮花和果實怎樣紛亂地繚繞在他的腦際!他從未見過的事物,諸如從小船裡舀出雨水,今天晚上他卻能看見,雖然嚴嚴實實地拉上了窗簾。啊,但願能外出,到它們當中去!啊,到黑暗中去——不是把人拘禁在傢俱之間的房屋裡的黑暗,而是他能夠自由自在的黑暗!虛妄的願望!為了把簾子拉得更嚴實一些,他付給了一位大夫兩畿尼,不久,在這樣一間屋子的褐色立方體中,被囚禁的湯克斯小姐會躺在他身旁。催眠術的酵母繼續發酵,莫瑞斯的眼前浮現出變來變去的肖像幻影,忽而遂願,忽而違揹他的意願,從男性變為女性,蹦跳著朝他正在那兒沐浴的足球場沖下來。……他半睡半醒地發出呻吟聲。按說入生擁有比這無聊的事情強一些的東西,倘若他能夠弄到就好了——愛情——崇高——遼闊的空間,在那兒,激情熱烈地緊緊擁抱著安寧。任何科學也夠不著那些空間,然而它們永遠存在,有的空間充滿了森林,有的頂著蒼穹,那裡還有個朋友……

他確實睡著了。突然一躍而起,拉開窗簾,叫喊:“來吧!”這個行動使他醒過來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霧氣籠罩著園林的草,樹幹從霧中聳起,活像是他往時那座私立學校附近的港灣裡那些水道標誌。真夠冷的,他打著哆嗦,攥緊拳頭。皓月當空。他的房間下面就是客廳,那些僕人將開間頂棚上的瓦修補一番後,梯子仍搭靠在他這屋子的窗臺外面。他們幹嗎要這麼做?他搖晃了一下梯子,眺望森林。然而,一旦能夠到森林去了,想去的願望就消失了。有什麼用呢?他的歲數已經太大,在濕漉漉的地方找不到樂趣了。

然而當他回到床上的時候,傳來了一個聲音,那聲音親密得彷彿是從他本人的身體內部發出的。他似乎噼噼啪啪地響著燃燒起來了。只見梯子的頂端在明月的空氣中顫動。一個男人的頭部和雙肩浮現出來,歇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一杆槍戳在窗臺腳下的地板上。他幾乎不認識的那個人朝他湊過來,跪在他身旁,低聲耳語:“老爺,你喊我來著吧?……老爺,我懂……我懂。”並且開始撫摩他。

“我是不是這會兒最好走掉呢,老爺?”

莫瑞斯羞怯到了極點,假裝沒聽見。

“不過,咱們可不能睡著了,要是什麼人進來了,就糟了。”他一邊愉快地竊笑著,一邊接下去說。莫瑞斯雖然感到親切,同時又膽怯悲哀。他好歹回答道:“別叫我老爺。”再一次傳來了笑聲,好像對這類問題表示漠視似的。對方彷彿有魅力與悟性,然而他越來越不自在了。

“請問你的大名?”他笨嘴拙舌地說。

“我叫斯卡德。”

“我知道你姓斯卡德——我指的是你的名字。”

“就叫阿列克。”

“好名字。”

“我就叫這個名字。”

“我叫莫瑞斯。”

“你頭一次坐馬車來,我就看見你了,霍爾先生。記得那是星期二,我覺得你看我的時候,又生氣,又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