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可你見到他——德拉姆先生——的時候,告訴他我沒有那個意思——我跟任何人都沒有……”

“……犯錯誤的打算。”他補充說。後來他才明白此言何等粗鄙。

艾達把臉藏起來,她支援不住了。

“我不告訴他。我永遠不會跟德拉姆見面了,什麼也告訴不了他。你破壞了我們之間的友誼,這下子稱心了吧。”

她抽噎著說:“破壞了我也不在乎。你對我們從來都是冷酷的,從來都是。”他終於變得冷酷了。他看出,妹妹們表面上順從,骨子裡是厭惡他的。甚至在家中,他也沒有成功可言。他悄聲說:“這不是我的過錯。”隨後離開了她。

有教養的人,舉止更文雅一些,也許少受些折磨。莫瑞斯沒有才智,不信仰宗教,也缺乏某些人所擁有的自我憐憫這一奇妙的慰藉方法。除了這一點,他的性情是正常的,他採取的是度過兩年幸福生活後被妻子背叛了的任何一個普通男人那樣的行動。大自然補上遺漏了的這一針,以便繼續編織它的圖案,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擁有愛的時候,他保持了理智。現在他把克萊夫的變心看成背叛,艾達就是起因。不出幾個鐘頭,他就返回到曾在少年時代徘徊過的那個深淵。

這次爆發後,他的人生延續下去。他照例乘那趟火車赴倫敦,像原先那樣掙錢並花錢。他依舊讀以前那幾份報紙,跟同事們談論罷工啦,離婚法啦。起初他對擁有自制力感到得意。他不是已經把克萊夫的名聲攥在手心裡了嗎?然而他更加充滿怨恨,他希望趁著自己還有那股氣力,大聲喊出來,把這騙人的幌子扔到一旁。即使連他本人也牽涉進去了,那又怎麼樣?他的家族,他的社會地位——對他而言,多年來都已經無所謂了。他是個喬裝打扮的不法分子,也許從前逃進綠林譯注:綠林是英國一系列民謠中的傳奇英雄羅賓漢隱居的地方。有些民謠可以追溯到14世紀以前,羅賓漢是反叛者,是結夥搶劫官府的代表人物,所獲錢財卻分給窮人。)的人中有兩個像他這樣的——兩個。兩個人就可以向整個世界挑戰,有時他懷有這樣的夢想,並自得其樂。

苦惱的核心是寂寞。他是個遲鈍的人,過了一個時期才認識到這一點。亂倫的妒忌、屈辱,由於往日的愚鈍而引起的憤怒一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對他造成的那麼多傷害也會過去。對克萊夫的回憶可能會過去,寂寞卻揮之不去。他醒過來,氣喘籲籲地說:“我什麼人也沒有!”“啊,天哪,這是什麼世道呀!”克萊夫開始出現在夢裡了。他知道什麼人都沒有,然而克萊夫甜蜜地微笑著說:“這次我可是真的。”使他受盡折磨。有一次他夢見了原先做過的那個有關臉和聲音的夢。夢中夢,更朦朧。另外一些舊夢也頻頻進入夢境,企圖讓他崩潰。日以繼夜,死亡般的無止境的靜寂籠罩著這個青年。一天早晨,在開往倫敦的火車中,他覺得自己實際上已經死了。賺錢、吃飯、規規矩矩地活著,有什麼用呢?他所做的或他曾經做過的,無非是這些。

“生活是一出蹩腳透頂的戲,”他一邊把《每日電訊報》揉成一團,一邊呼喊。

其他乘客並不討厭他,都笑起來了。

“我會滿不在乎地從窗子跳出去。”

說罷,他開始仔細考慮自殺的事,什麼也制止不了他。他對死亡本來就沒有畏懼,也不相信來世,更不在乎使家族丟臉。他知道孤獨正在傷害自己,於是變得更加可憎,越來越愁悶。在這樣的境遇下,是否不如死了算了呢?他開始比較該採取什麼辦法與手段,若不是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會開槍自殺的。外祖父患病並且去世了,使他進入新的精神狀態。

其間,克萊夫寄來了好幾封信,然而信中總是這麼寫著:“咱們還是別見面為好。”現在他領會了自己的處境——他這個朋友什麼都願r勞,惟獨拒絕跟他待在一起。克萊夫自從頭一次生病就是這樣,今後他所提供的也是這樣的友情。莫瑞斯一往情深,然而他的心被弄碎了。他從來沒有異想天開地認為能把克萊夫爭取回來,他以高尚的人所羨慕的那種堅定來領悟自己所該領悟的東西。他把苦酒飲到最後一滴。

莫瑞斯一封封地寫了回信,寫得出奇地誠懇。他寫的依然是真實的,吐露說自己寂寞難耐,年內將擊穿頭顱而死。但他寫得沒有感情,不如說是對他們那英勇的往昔的頌辭,德拉姆就是這樣來接受的,他的回信也缺乏感情。有一點是明顯的:不論藉助什麼,不論下多大工夫,他再也不可能看透莫瑞斯的心了。

莫瑞斯的外祖父是老有所成的典範。他做了一輩子平凡的實業家——精明強幹,動輒發火——但是他退休不是太晚,而且結果出人意料。他養成了“讀書”的嗜好,寬厚仁慈改變了他的性格,這一直接效果的産生是怪誕的。旁人的看法——以前認為應該予以反駁或無視的——如今看來值得注意了,對旁人的心願也盡量滿足。他那個未婚的女兒艾達替他管家,她擔心有一天“我父親沒事可做了”,那可怎麼辦。她是個感覺遲鈍的人,直到他即將離開她的時候,都沒發覺他變了。

老紳士把閑暇用在發展新興宗教,或者不如說是新的宇宙演化論上,因為它並不對抗教會。主要的論點是:神存在於太陽當中,其光輪是由受祝福者的靈魂構成的,黑子向人啟示神的存在。因此,每逢出現黑子,格雷斯先生在望遠鏡前一坐就是幾個鐘頭,注視著黑子的暗核譯注:太陽黑子只是相對於周圍溫度高達數千度的明亮光球才顯得黑。黑子的暗核稱為“本影”,較亮的外環稱為“半影”。)。“道成肉身”譯注:“道”指耶穌。“道成肉身”是基督教的中心教義。謂上帝之道即上帝的兒子、三位一體真神中的第二位成為肉身,就是耶穌基督,耶穌基督是神,也是人,基督是“上帝所生,非上帝所造”,因此耶穌不是被造物,而是造物主)是一種黑子。

他對任何人都津津樂道自己的這個發現。不過他說,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所以無意讓別人皈依自己這個信仰。曾經跟他長談過的克萊夫·德拉姆對他的見解了如指掌。這是試圖從精神方面來進行思考的一個講求實際者的見解—一可笑而實利主義的,然而是第一手的。正因為如此,克萊夫這個古希臘文明崇拜者才跟他合得來。

現在他快要死了。不一定完全正直的過去已消逝,他一心盼望與自己所愛的人們相聚,到了一定的時候,他所撇下的人們也將去與他相聚。他把以前的僱員們召集到床前。這些人對他不抱幻想,卻“逢迎這個年邁的偽善者”。他把家族的人召集來,他一向待他們很好。他的最後那段日子非常美。去探討何以會如此美,未免有追根問底之嫌。當一位親愛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躺著的時候,艾爾弗裡斯頓花園彌漫著悲哀與平靜相融的馨香,惟有憤世嫉俗者才會想去驅散它。

親戚們紛紛到來。除了莫瑞斯,人人都印象深刻。格雷斯先生早就把遺囑的內容公開了,大家都知道自己能得到什麼,因此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心,他所寵愛的外孫女艾達與姨媽一起繼承房産和宅地。其他人也各有一份遺贈物,莫瑞斯沒提出要領他那一份。他沒有逼迫死神及早降臨,然而死神會等到恰當的時刻來迎接他,很可能就在他返回倫敦之際。

但是,旅伴這副樣子使他疑慮不安。他的外祖父準備啟程奔赴太陽,疾病讓他變得饒舌了,十二月裡的一個下午,他對外孫滔滔不絕地說:“莫瑞斯,你在報紙上讀到了吧。你注意到新學說了吧……”據報道,流星群撞在土星環上,被撞下來的碎片落到太陽裡面。格雷斯先生認為,惡人死後靈魂被趕到太陽系外側的行星裡。他不相信永遠下地獄的學說,所以一直憂心忡忡,不知該怎樣拯救惡人的靈魂。新學說對這一點做了解釋,這些靈魂成了碎片,重新併入善裡面!年輕人彬彬有禮、嚴肅認真地聆聽著,突然被一種恐懼感籠罩住,覺得這番胡話也許是真的。這恐懼轉瞬即逝,卻使他開始洗心革面,整個性格發生了變化。他深信外祖父的信仰是令人信服的。一個活生生的人又出現了,他完成了一個創造性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