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你確實是由於我的頭腦的關系才喜歡我。喜歡我的意志薄弱這一點,你一向清楚我不如你。你對我體貼得無微不至,你聽任我為所欲為。吃飯的時候你故意冷落你家裡的人,對我卻從來沒這麼做過。”

這簡直像是在找碴兒打架。

“可你不時地要我對你俯首帖耳——”他假裝鬧著玩兒地掐了莫瑞斯一下。莫瑞斯嚇了一跳,“怎麼啦?厭倦了嗎?”

“我要睡覺去了。”

“也就是說,你厭倦了。你為什麼不能回答一個問題?我並沒說‘對我感到厭倦了’,盡管我可以這麼說。”

“你已經叫好了計程車,讓它早晨九點鐘來嗎?”

“沒有,連車票都還沒買呢。說不定我根本就不去希臘,也許它跟英國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唔。晚安,老兄。”他深深地憂慮著回到自己的屋子。為什麼人人都說克萊夫已經適合於旅行了呢?連克萊夫本人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克萊夫一般是有條不紊的,所以拖延到最後還沒買票。或許他到頭來不會出發,然而表示出一種願望就是為了挫敗它。莫瑞斯脫下衣服,瞥了一眼映在鏡中的自己,想道:“真是幸運,我是健康的。”他看見的是鍛煉得結結實實、矯健的肉體,以及一張再與之般配的臉。男子氣概使二者相協調,均覆以烏黑的毛。他穿上睡衣,跳上床。盡管憂慮著克萊夫的事,卻高興極了。因為他強壯到足以使兩個人生存下去。克萊夫曾幫助過他。形勢一變,克萊夫還要幫助他。目前他必須幫助克萊夫。他們兩個人將畢生像這樣輪流互助。他昏昏欲睡時,夢幻中出現了愛的前景,與終極目的相距不遠了。

隔壁傳來了叩打聲。

“怎麼啦?”他問,接著就說,“請進!”因為克萊夫已來到門外。

“我可以鑽進你的被窩嗎?”

“來吧。”莫瑞斯邊說邊為他挪出地方。

“我總是發冷,苦不堪言,唾不著覺。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莫瑞斯並沒有誤解克萊夫。在這一點上,他了解克萊夫,兩個人的意見一致。他們並肩而臥,卻沒有挨在一起。過了一會兒,克萊夫說:“這兒也好不了多少,我走啦。”莫瑞斯並沒有感到遺憾,因為他也睡不著,盡管是出於不同的理由。他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被克萊夫聽見,從而揣測出個中原因。

克萊夫坐在狄奧尼索斯劇場譯注:狄奧尼索斯劇場是最早形式的希臘劇場,坐落於雅典衛城南側。4世紀後,劇場冷落,後停止使用,並開始損毀。1765年人們重新發現了這個劇場,19世紀末在考古學家和希臘式建築權威德普菲爾德的指導下按其原貌進行了重大修複。)裡。多少個世紀以來,舞臺是空蕩蕩的,觀眾席也空無一人。太陽已經落下,背後的衛城卻還發散著熱氣。他眺望著向海邊傾斜的光禿禿的平原,薩拉米斯薩拉米斯,希臘拉阿蒂卡州島嶼,位於愛琴海薩羅尼克灣內)、埃伊納譯注:埃伊納,希臘薩羅尼克群島中最大的島嶼。埃伊納島的全盛時期在公元前5世紀。東面的山頂上有一座儲存完好的神廟,建於公元前5世紀,以祭奉阿帕伊亞神古代埃伊納人的神)、群山,統統與淡紫色黃昏融為一體。他的神祗們就住在這裡——首先是雅典娜·波利亞斯譯注:在希臘宗教裡,雅典娜是城市的保護女神,雅典因而得名。從君主政體向民主政體過渡的時期,作為城市女神的雅典娜·波利亞斯在雅典出現了。赫西奧德在《神譜》裡記述說,她沒有母親,是從宙斯的前額中跳出來的。帕臺農神廟殿堂內的雅典娜女神像是用金子和象牙製作的。)。倘若願意的話,他可以想象雅典娜的神廟完好如初,她的雕像在落日餘暉下熠熠發光。盡管沒有母親,又是個處女,她對所有的男人瞭如指掌。多年來,克萊夫不斷地渴望到此向她表示謝忱,因為她將他從泥潭中拖了出來。

然而他只看見了漸漸消失的光和死滅了的大地。他不曾禱告,對任何神祗都沒有信仰。他知道過去就跟現在一樣毫無意義,並為懦夫提供了避難所。

他終於給莫瑞斯寫了信。他這封信將要渡海,經過陸地與海洋接觸之處,被裝上了船,繞過蘇鈕姆岬與基西拉譯注:基西拉是伊奧尼亞群島中最靠東南的島嶼),登陸後又被裝上船,再度登陸。莫瑞斯上班的時候就會收到這封信。“我不由自主地變得正常了。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終於把這話寫出來了。

他有氣無力地走下劇場。不論是誰,又有什麼辦法呢?不僅在性方面,毋寧說是在各方面,人們都是盲目地踱過來的。他們脫離泥淖逐漸演變成人,及至偶然的連鎖結束,就又消融到泥淖中去。兩千年前,剛好就在此處,演員們感嘆道:“最好是根本就沒出生。譯注:原文為希臘文)”就連這句言詞都是空洞的,盡管比起大多數臺詞來,它與虛榮相距甚遠。

親愛的克萊夫:

收到這封信後,就請回來吧。我查了一下交通情況。假若馬上動身的話,星期二你就能抵達英國。由於你的信的緣故,我為你非常擔憂。因為它證實了你病得多麼重。這封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