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是現實。去年我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當他們雙雙騎馬穿越林中空地的時候,莫瑞斯盡量讓他對美國留下印象。

“我覺得你變得俗氣了。”克萊夫批評他說,“跟他們一樣,他們對喬伊是不屑一顧的。”克萊夫對自己的家族是完完全全抗拒的。他們把名利心與絲毫不諳世事融為一體,他恨透了這一點。“孩子們也夠麻煩的。”當馬放慢了速度的時候,他說。

“什麼孩子?”

“我的呀!彭傑這份家當,需要一個繼承人。我母親把這叫做婚姻,她腦子裡轉的全是這個念頭。”

莫瑞斯沉默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或是這個朋友會留下後代。

“我會有無休止的煩惱。就像這樣,總是有個什麼姑娘在家裡小住。”

“逐漸變老而已……”

“你說什麼,老弟?”

“沒什麼。”莫瑞斯說罷,勒緊韁繩停住了。他的心中充滿了極度的悲傷。他原以為自己不會再有這樣的激情了。他和他心愛的人將會消失殆盡。他們的靈魂不會昇天,也不會在世上留下子孫。他們勝利地擯棄了習俗,但是大自然依然面對著他們,用冷酷無情的噪音說:“很好,你們就是這樣的;我不責備自己的任何孩子。不過,你們得沿著所有不育者的路走下去。”當這個年輕人想到自己竟沒有後代時,猛然地羞愧難當。他的母親或德拉姆太太也許不夠聰明,感情貧乏,但她們完成了肉眼看得見的工作。她們將生命的火炬傳給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卻會把火踩滅。

他無意傷害克萊夫的感情,然而他們剛在羊齒叢中躺下來,他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克萊夫並不同意,“為什麼提起孩子?”他問。“為什麼老是孩子?愛嘛,在哪兒開始就在哪兒結束,那要美得多,大自然也明白這一點。”

“對,但是如果人人都……”

克萊夫把他拖回到他們自己的事情上來。他嘰嘰咕咕地說什麼永恆寓於一小時之內。莫瑞斯沒有聽懂,克萊夫的嗓音卻使他得到撫慰。

這之後兩年期間,莫瑞斯和克萊夫將星宿下的男人所能指望的幸福都弄到了手。他們是天生的情種,始終如一。多虧克萊夫還非常明智。克萊夫明白,狂熱不能持久,他卻能為耐久的東西開闢渠道,並想方設法把兩人的關系安排得綿延不絕。倘若創造愛的是莫瑞斯,維護愛的就是克萊夫,他用愛之流滋潤兩人的庭園。他連一滴也不忍心把它浪費在譏諷或感傷上。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剋制自己,不再信誓旦旦了“咱們已經把話說盡了”),愛撫也幾乎完全抑制了。兩人只要待在一起,就沉浸在幸福中。與旁人共處時,他們是平靜的,得以在社會上確保自己的位置。

克萊夫自從通曉希臘文以來,就朝這個方向發展。蘇格拉底對斐多譯注:蘇格拉底約公元前470前399)古希臘三大哲人中的第一位。他和柏拉圖、亞裡士多德共同奠定了西方文化的哲學基礎。斐多約公元前417?)哲學家。出身於貴族家庭,在對斯巴達的戰爭(公元前400前399)中被俘,賣為奴隸。蘇格拉底的一個友人將他買下後釋放.於是他成為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的一篇對話以他的名字命名。蘇格拉底去世後.斐多返回埃利斯,創辦學校。)所抱有的那種愛,他伸手就夠得著。這是一種充滿激情卻又有節制的愛,只有氣質典雅者才能理解。克萊夫在莫瑞斯身上所找到的氣質,說得確切些,夠不上典雅,然而心甘情願得可愛。他引導自己所鐘愛的人沿著美麗的窄徑高高地向上攀,兩側是深淵。此徑一直延伸到黑暗的終點。除此而外,他無所畏懼。當黑暗降臨之際,反正他們業已度過了比聖徒或縱欲者都充實得多的生涯,盡情地索取了塵世的崇高與甘美。他教育了莫瑞斯,或者毋寧說是他的精神教育了莫瑞斯的精神,因為他們已經在平等相處了。誰也不去琢磨:“我究竟是在引導,還是被引導著呢?”為了使兩顆並不完美的靈魂臻於完美,愛把他從平庸中撈出來,又把莫瑞斯從困惑中撈出來。

於是,表面上他們跟旁人一樣生活下去。社會接受了他們,猶如接受成千上萬他們這類的人。法律在社會背後安睡。他們一道在劍橋度過最後一年,接著到義大利去旅行。隨後,牢門關上了,兩個人都被關在裡面。克萊夫為了取得出庭辯護律師的資格而深造,莫瑞斯到證券公司去工作。二人依然在一起。

這時候兩家人已經互相認識了。

“他們是絕對處不好的。”在這一點上,克萊夫和莫瑞斯的意見一致。“他們屬於不同的社會階層嘛。”然而,正相反,兩家人居然意氣相投,克萊夫和莫瑞斯看到他們濟濟一堂,覺得好笑。他們二人都憎惡女子,尤其是克萊夫。他們本性難移,連想都沒想到過應該反過來盡點兒義務。他們沉浸在愛河中的時候,女眷變得跟馬和貓一樣疏遠,她們不論做什麼,都顯得傻裡傻氣。吉蒂要求抱抱皮帕的嬰兒,德拉姆太太和霍爾太太一同去參觀皇家學院譯注:指皇家戲劇藝術學院。倫敦一所由國家資助的最古老的戲劇學校。1904年由演員兼導演h.b.特裡爵士建立,次年遷至高爾大街。),他們都認為這與其說是社會階層不同,毋寧說是陰錯陽差地將不同性格的人扭到一塊兒去了,於是胡亂加以解釋。其實一點兒都不奇怪,他們本人就是充足的推動力。他們之間的強烈感情成了維系兩家人的結結實實的紐帶,猶如暗流拖著一艘船一般,拖曳著一切。霍爾太太與德拉姆太太因為兒子們是朋友才走到一起來的。“如今,”霍爾太太說,“我們也成了朋友。”

她們之間的“友誼”開始那天,莫瑞斯也在場。夫人們是在皮帕那坐落於倫敦的住宅裡見面的。皮帕嫁給了一位姓倫敦的先生。這一巧合給吉蒂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願自己可別在喝茶的時候想起這件事笑起來。遵照莫瑞斯的意見,艾達被留在家裡,因為就初次拜訪而言,她太愚蠢。什麼事也沒發生。然後,皮帕和她母親坐汽車回拜。當時他在倫敦,好像還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只不過皮帕向艾達誇贊吉蒂的腦子靈,又對吉蒂贊揚艾達長得漂亮,從而把兩個姑娘都得罪了。霍爾太太則提醒德拉姆太太,可別在彭傑裝暖氣裝置。接著,她們又見了面。據他所知,總是這樣:什麼都沒發生,依然沒發生任何事。

德拉姆太太當然有她的動機。她正在為克萊夫物色妻子,於是將霍爾家的姑娘們列在自己的名單上。她有一套理論,認為血統應該雜一些,而艾達呢,盡管土裡土氣,卻很健康。毫無疑問,這姑娘腦子不好使,然而德拉姆太太不論在口頭上怎麼說,實際上無意引退到寡婦房裡去。她相信,最宜透過克萊夫的妻子來操縱他。吉蒂的資格就差一些了。她沒那麼笨,沒那麼漂亮,也沒那麼富有。艾達將來會繼承外祖父的全部財産,相當可觀,與生俱來的好脾氣也得自外祖父的遺傳。德拉姆太太跟格雷斯先生有一面之緣,她頗喜歡他。

倘若她揣測霍爾一家人也有所企圖,她會打退堂鼓的。她們跟莫瑞斯一樣冷漠,從而把她吸引住了。霍爾太太過於怠惰,不會出謀劃策,姑娘們太天真無邪。德拉姆太太認為艾達的門第好,就邀請她到彭傑去做客。惟獨皮帕,由於受了些許現代化的洗禮,開始覺得她哥哥的冷淡簡直是古怪。“克萊夫,你打算結婚嗎?”她冷不防問道。然而他回答的那句“不,務必去告訴母親”,消除了她的疑慮。這正是有意結婚的男人會說的話。

沒有人來煩擾莫瑞斯。他在家中確立了自己的權力,母親開始用對丈夫的那種口吻說話。他不僅是這一家的嫡子,還成了一位名士,這是人們所始料未及的。他把僕人們管理得井然有序,對汽車的事一清二楚,贊成這個,不同意那個,禁止妹妹們與某些相識者來往。在二十三歲時,他成了倫敦郊外的中産家庭一名前途遠大的暴君,由於他的統治相當公正寬容,也就更穩固。吉蒂反抗過,然而沒人支援她,又缺乏經驗,最後她只好道歉,被哥哥吻了一下。她可不是這個態度友好、稍微懷點兒敵意的青年的對手。他在劍橋時的那次越軌行為曾使她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