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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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你高抬貴手,容我聽其自然,我就會半睡半醒地了此一生。當然,我在理智方面是清醒的,在感情方面多少也……然而,這裡……”他用煙鬥柄指了指自己的心髒。於是,兩個人都微笑了。“也許咱們倆是互相被喚醒了。我情願這麼想。”
“你是從什麼時候起看上我的?”
“別問我這個。”克萊夫重複了一遍莫瑞斯方才的話。
“喂,你給我放正經點兒——喏——你起初看上我的哪一點?”
“你真想知道嗎?”克萊夫問。莫瑞斯非常喜歡這種心境——頑皮與激情參半,洋溢著摯愛的克萊夫。
“想知道。”
“喏,看上了你的美。”
“我的什麼?”
“美……我曾經最愛慕書架上方的那個男人。”
“一幅畫嘛,我足可以理解的。”莫瑞斯瞥了一眼牆上的米開朗琪羅說。“克萊夫,你是個可笑的小傻瓜。你既然提出來了嘛,我也認為你美。你是我迄今見過的惟一長得美的人。我愛你的嗓音,愛與你有關的一切,直到你的衣服,或是你坐在裡面的屋子。我崇拜你。”
克萊夫的臉變得緋紅。“坐直了,咱們換個話題吧。”他說,那股傻勁兒已蕩然無存。
“我壓根兒沒有惹惱你的意思。”
“這些話非得說一遍不可,否則咱們倆永遠不會明白彼此的心事。我沒想到,至少沒猜測出到了這種程度。你做得很對,莫瑞斯。”他不曾換話題,卻把它發展到新近感興趣的另一個主題上去了:慾望對我們的審美能力究竟産生多大的影響。“比方說,瞧瞧那幅畫。我愛它,因為我跟畫家本人一樣,愛他所畫的那個青年。我不用一般男人的目光來鑒賞這幅畫。通向美的路似乎有兩條一一條是共通的,芸芸眾生正是沿著這條路走到米開朗琪羅跟前的。另一條是我和另外幾個人走的幽徑。我們沿著這兩條路抵達米開朗琪羅那兒。但是,格勒茲譯注:瓊巴普蒂斯特.格勒茲(17251805)是法國風俗畫和肖像畫家。1759年結識法國文學家、哲學家狄德羅17131784),受其鼓勵傾向於感情誇張的風俗畫。)卻不然。他的題材使我感到厭惡。我只能沿著一條路走到他跟前,芸芸眾生卻能找到兩條路。”
莫瑞斯沒有打斷他的話。對他來說,那通篇都是可愛的無稽之談。
“私自擁有幽徑也許是錯誤的,”克萊夫下結論說,“然而只要還畫人物像,幽徑就存在。風景是惟一安全的題材。要麼就是幾何圖形,格調優美,完全無人性的主題。我心裡琢磨,這會不會是回教徒所領會到的一點呢?還有老摩西——我這是剛剛想到的。倘若你把人體畫下來,當即會引起厭惡或挑逗起慾望。有時是非常輕微的,但必然産生。‘不可為自己造任何偶像’譯注:見《舊約全書·出埃及記》第20章 第4節。)。因為你不可能為所有的人都造偶像。莫瑞斯,咱們來改寫歷史如何?《十誡裡的美的哲學》。我一直認為神真了不起,沒有處罰你我之輩。過去我把這看作出於神的正義,不過如今我猜想神僅僅是不知情而已。然而我還是能就這個專題進行答辯。我要不要拿這個主題寫篇論文,好取得特別研究員的資格呢?”
“我聽不懂,這你是知道的。”莫瑞斯說,他有點兒難為情。
他們的情場獲得了不可估量的意義的新語言,從而拖長了。任何傳統都不曾嚇倒這對年輕人。任何習俗也不曾確定什麼是富有詩意的,什麼是不合理的。肯於承認他們所涉及的那種情慾的英國心靈寥寥無幾,也就沒有為之製造羈絆。他們的心靈中終於出現了極致的美。難以忘懷,永恆不變,是用最謙卑的片言只語表達出來的,並且發自最單純的感情。
“喂,你肯吻我一下嗎?”當麻雀在頭頂上的屋簷下睡醒,斑尾林鴿在遠方的森林裡開始咕咕地鳴囀時,莫瑞斯問。
克萊夫搖搖頭,他們面泛微笑分手了。無論如何,他們暫時在各自的人生中建立了完美。
莫瑞斯能夠贏得德拉姆家族的敬意似乎是奇妙的,他們並不討厭他。他們只厭惡——而且簡直到了偏執狂的程度——那些想跟他們套交情的人;倘若風傳某人希望進入鄉紳社交界,就有足夠的理由對他施以閉門羹。在內部這是由高姿態的禮尚往來與威嚴的舉止構成的領域,毫無意義)能找到幾位像霍爾先生這樣的人:對他們的好運抱著不卑不亢的態度,必要的時候就告辭,連氣都不嘆一聲。德拉姆家族認為,把他當作家庭成員之一予以招待,是對他賞光,他處之泰然,這又中了他們的意。在他們的心目中,表示謝意莫名其妙地是與缺乏教養聯系在一起的。
莫瑞斯所要的只是食物和他的友人,對自己取得的成功渾然不覺。當他的逗留期即將結束時,老夫人要求跟他談一次話,使他吃了一驚。關於他的家族,她早就訊問過,已瞭如指掌。然而這一次,她是謙遜地對待他的:關於克萊夫,她想聽聽他的意見。
“霍爾先生,我們想請你幫幫忙。克萊夫非常看重你。你認為他在劍橋待上第四年,這明智嗎?”
莫瑞斯滿腦子都是下午該騎哪匹馬的事,所以心不在焉,但卻顯出很深沉的樣子。
“這可是在文學士學位考試時當眾出醜之後啊——這明智嗎?”
“他要這麼做。”莫瑞斯說。
德拉姆夫人點了點頭。“你這是一語破的。克萊夫要這麼做。喏,他是不受任何人牽制的。這份家當是他的,他告訴過你嗎?”
“沒有。”
“根據我丈夫的遺囑,彭傑全部歸他所有。只要他一結婚,我就搬到寡婦房裡去……”
莫瑞斯吃了一驚。她看了看他,發現他雙頰通紅。“那麼,有女友了。”她猜測。她姑且把這個話題撇開,又回到劍橋上,說對一個“鄉巴佬”——她是爽朗、滿懷信心地使用這個詞的——而言,念第四年書,益處太少了。要是克萊夫在鄉間佔有他自己的位置,那該多麼可心啊。這裡有獵場,有他那些佃戶,最後還有政治。“他父親代表這個選區參加了議會,你肯定是知道的。”
“不知道。”
“他都跟你談些什麼呀?”她笑了。“不管怎樣,我丈夫擔任過七年議員。盡管眼下自由黨在當政,誰都知道不會持續很久。我們所有的老朋友統統指望著他,但他務必佔有自己的位置,務必適應下來。這一切——它叫什麼來著——研究院什麼的,到底有什麼用呢?他應該去旅行一年。他必須到美國去一趟,如果可能的話,再到那些殖民地去轉轉。已經到了勢在必行的地步。”
“他說,從劍橋畢業之後就去旅行。他要我一起去。”
“我相信你們會去的——可別到希臘去,霍爾先生。那是娛樂之旅。千萬勸阻他,別去義大利和希臘。”
“我本人也更喜歡美國。”
“當然嘍——任何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都會如此;但他是個學者——一個空想家——皮帕說他還寫詩呢。你看到過嗎?”
莫瑞斯看到過獻給他本人的一首詩。他察覺到生活日益變得令人驚異,於是默不作聲。八個月以前,裡斯利曾使他大惑不解,難道自己仍是同一個人嗎?究竟是什麼擴大了他的視野呢?生氣勃勃的人一群群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裡。生氣勃勃,然而有點兒愚蠢。他們徹頭徹尾誤解了他。他們自以為最敏銳的時候,暴露了弱點。他不禁面泛微笑。
“你顯然看到過……”接著,她突然說,“霍爾先生,他有什麼人嗎?是紐恩漢姆譯注:小說的時代背景為20世紀初期。除了紐恩漢姆學院建於1871年)以外,劍橋大學的各所學院當時只收男生。以後又為女子創立了新大廳學院建於1954年)和露西·卡文迪什學院建於1965年)。這三所學院至今只收女生。到1987年為止,其他28所學院已陸續改為男女合校。)的姑娘嗎?皮帕說他有個女友。”
“那麼,皮帕最好還是問一句。”莫瑞斯回答。
德拉姆夫人對他感到欽佩。他出言不遜,以反擊不遜。誰料得到一個年輕人會有這樣的本領呢?他對自己取得的勝利甚至顯得滿不在乎,正朝一個在此小住的賓客微笑。那人沿著草坪走過來喝茶。她用對待與自己地位相等者的口吻說:“你好歹讓他牢牢記住美國吧,他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