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蘭踏著暮色回到秋原峰上時,第一時間去探望了輕鳶,輕鳶早已經醒了,謝秋溯在她房中作畫,她便安靜的立在一旁研墨,偶爾還調笑上謝秋溯兩句,似乎已經將上午的不快拋諸腦後。

見她進屋,手中動作未曾停,只道:“幫你煨了湯,今日添了幾味靈草,稍後你自己去看看火候吧。”

安月蘭一時無言,吶吶道了一句:“多謝師姐。”

輕鳶看起來早就不縈於心,她準備好的那些安慰與勸導的話,顯得幼稚極了。

人的自愈能力,總比他人想象的要強得多。

低眉垂眼的時候,才看見輕鳶手旁攤開著一張已經作好的畫,墨跡尚未幹涸,寥寥數筆勾出一隻覓食兇虎,牙呲目裂,鬃毛倒豎,潦草狂放極了。安月蘭這才明白過來,輕鳶是將滿腔情緒,都揉碎入了墨,發洩於尺方宣紙。

她並非泥捏面造的人,豈能沒有脾氣,只是謝秋溯如今的狀況,不允許她放縱戾氣任意妄為,徒惹他擔心。

暮景在離山之前來了秋原峰一趟,已是三日之後的事了。他杖傷不輕,左腿在杖刑中折了,因尚為戴罪之身,不可以術法複原,只能慢慢將養,因此走到大殿幾乎是一步一捱。

清晨曙光熹微,安月蘭正欲前往主峰修習,步出殿門在廊下恰與他巧遇,暮景拖著左腿踽踽前行的模樣落在眼中,安月蘭竟然覺得有了幾分可憐,心中對他的憤怒也沖淡了些許。

不過暮景瞧見她,沒有什麼難堪,面色依然不善,冷冷橫了一眼便迅速撇開了眼睛,彷彿看見了什麼髒汙。

安月蘭默不作聲,給他讓出道來,她明白,這人是來給輕鳶賠罪的。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他心中想要來,還是門規所迫亦或是陶成玉逼迫他前來。

看著暮景走遠,安月蘭轉身行到傳送陣,入陣那一刻才想起來前兩日從明亦塵那兒借來的書該還了,自己臨出門時忘了帶上,於是又急匆匆跑回去拿,再出門時經過輕鳶房間前時,瞥見了直直跪在房中的暮景。

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安月蘭停下了腳步。

輕鳶在山上的時候,閑來無事總是在搗鼓兩樣事情,一是釀酒,二是丹藥。聽說她與阮雲何一樣,是個丹修。

現在也一樣,坐在房間裡,專心致志的調變丹藥材料,面容淡薄,目光未曾往暮景身上落一眼。

“師姐……”

暮景嗓音喑啞,滿懷歉疚,與日前在殿上那狡辯力爭實在相去甚遠,倒是讓安月蘭有些許驚訝。“暮景自知對你犯下的罪孽不該奢求諒解,只是此去前途未蔔,也不知是否還能回轉山門,若……若他日我身死山外,訊息傳回來時……可不可以請師姐,替我斂骨入葬,也好讓我知道,師姐在我身死後,尚能氣消。”

他修為雖未曾被廢,但禁錮了進境,所謂積攢功德,最快的途經自然是降妖除害,若哪日折在棘手的妖魔手上,也是個人造化,玄清宮不能插手救助。

暮景磕了個頭,伏地良久,雙肩輕顫,安月蘭訝然發現他竟然在哭,比之三日前的痛哭流涕,此時更像真情流露,更加看不懂他了。

輕鳶終於抬起頭看向暮景,神色淺淺沒有什麼情緒起伏,只淡淡道:“你的道歉我收到了。”

是收到了,卻不是收下了。

暮景抬首苦笑,淚跡未幹,“師姐果然還是原諒不了我。”

“你是來道歉的,還是來求一個心安的?”輕鳶拔掉一個個瓶塞,將瓷瓶放到鼻端輕嗅辨認藥性,漫不經心的反問了一句。

暮景一愣,皺著眉頭似乎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唇角勾出一抹自嘲來,兀自陷入了回憶裡。

“我自入門起,這玄清宮裡待我最好的人便是師姐,之前的蠱術,暮景並不想要師姐性命,只是修為淺薄,未能自控,險些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暮景是真心知錯,師姐不能原諒,我確實心下煎熬。”

“你今日這番話,若是叫二師伯聽了,也不知他老人家作何感想。”輕鳶輕笑了一聲,暮景立刻希冀的看向她,可惜笑容之後掩藏的,是幾分輕嘲。“玄清宮待你最好的人,是師伯,同樣,師門待我最好的人,是我師父。”

暮景傷她事小,連累謝秋溯大耗修為替她療傷,累得他在之後接踵而至的傷病之中連番奔波,才是輕鳶無法原諒的地方,她對所有熟識的人都毫無保留的信任,得知暮景對她偷施暗算時確實難以接受,可這種情緒並不會困擾她太久。

她算不上灑脫,只是謝秋溯帶出來的人,心性怎麼也不會脆弱與混沌。

“暮景,你心中覺得我待你最好,卻也能在需要時毫不留情的暗算於我,我實在不知,若是你毫無感情的人,你會不會更加狠辣。”輕鳶微微偏頭語氣輕松的丟擲這個問題,帶著點閑話家常的味道,於是她後面那句“比如安月蘭。”都變得好似只是一個玩笑。

“師姐,無論你信與不信,我都未曾想過,要傷你性命。”

輕鳶哼笑一聲,問他:“你有沒有想過會傷及我師父呢?”

暮景開口還想要辯駁些什麼,輕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兀自調配著藥劑,淡淡道:“很抱歉,你所求的心安,我怕是給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