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霑一旁看著暗自心驚,忽然驚覺,這位王爺,再怎麼運籌帷幄,老謀深算,他也仍然還是個沒有什麼資本的閑王而已——能用的棋子實在太少了,他能給出的條件也實在太少了,因此就連一個侍女,也要盡力而為。他心裡微微惻然,安慰李知珉:“我看應夫人是頗為喜歡她,且也說了,絕不會逼她嫁人的,應無咎等一眾義子,都出徵在外,想來,應夫人也不是那等莽撞之人,我也留了一隊親兵在那邊給她使喚。”

李知珉仍然沉默著許久,才道:“她那麼機靈,想必能自保。”但是,節度使夫人,憑什麼會喜歡一個王爺身邊的侍婢?憑什麼會因為一個侍婢,就要這麼大的犧牲?

說不通,越說不通,越說明所謀甚大。

一個侍婢,甚至可能只是一個添頭。

一個小小的順便……比如自己的義子,納個王爺身邊的侍婢為妾,看在出兵牽制突厥的份上,這麼小的要求,總不好不答應。

他們早已處於下風。

可是他現在只能贏。

否則,大概那丫頭,連當妾的資格都不會有。

應夫人眼睛裡含了笑容,似乎非常意外她這麼快便找回了自己的思路,隔著幾案,在趙樸真對面坐下,伸出一隻柔軟而纖細的玉手示意:“尚宮是嗎?請坐下,我聽下邊人說,你是來拜訪犬子的?”

趙樸真哪裡敢說自己當初曾經騙了應無咎去劫了東陽公主的貨,只是硬著頭皮道:“我聽說應大人十分倚重應大公子,因此想請他勸說應大人。”

應夫人眼裡全是笑意:“你不是拒了和他的親事嗎?如何倒敢來找他說話?”

應夫人竟然知道!趙樸真一張臉漲的通紅,羞窘無地,低聲道:“此乃國家大事,與兒女小事無關,應將軍胸懷磊落,必是不會和我計較。”

應夫人看小姑娘一張臉幾乎紅得要滴血了,善意地不再提這事,親手替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跟前,笑道:“小娘子果然胸懷天下,但是你沒有聽說過,應家的養子們,個個對義父是言聽計從,不敢違逆嗎?找犬子說服外子,那是說不通的。”

趙樸真道:“總要試一試……外邊如今國土流失,生靈塗炭,應大人怎能為一己私利,忍看山河破碎凋敝?”

應夫人笑著提醒她:“我是說,你沒有聽說過範陽節度使畏妻如虎的傳言嗎?小娘子何不試試說服我,讓我說服應節度使?”

趙樸真驚喜抬頭道:“夫人可願意勸說應大人?”

應夫人搖了搖頭含笑:“不,如今看來我範陽若是出兵替朝廷大軍節制突厥,那可是吃力不討好的,我就想看看,秦王殿下,能給出什麼豐厚的條件。你之前想找應無咎,該不會是想挑撥他們父子生隙,就中取利吧?”

她言笑晏晏,言語之意卻森然如刀,趙樸真心下凜然,忙道:“夫人容稟,秦王殿下未曾有如此想法,不過是見過應將軍,覺得他頗有決斷,因此想請應將軍從中緩頰罷了!”

應夫人笑容不變:“那麼,秦王殿下想許我範陽何等條件?”

趙樸真肅然道:“異姓王,世襲罔替。”

應夫人愕然,忽然掩著嘴笑了一聲:“秦王,可不是皇帝——他是想代表今上嗎?今上如今可不能自主,這是想借這次拒突厥,順便籠絡人心?了不得,秦王不過才及冠吧?現在的孩子,可不得了。”

趙樸真其實也知道這個理由太可笑,便是李知珉這般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不也想了一夜才能想出這個法子?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堅定地看向應夫人:“夫人可知道屢屢拒官的宋霑,如今為秦王效力?”

應夫人臉上似笑非笑:“知道,所以呢?”

趙樸真繼續道:“當年劉備不過是一販草鞋的,卻有張飛關羽與之結義,所為者不過是取中其人而已。秦王殿下為人仁義果斷,深謀遠慮,又是個腳踏實地,想真正做些事的皇子,遠的不提,只提如今,朝政糜爛,無人願討虜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有我們王爺,卻敢為天下先,難道不值得效命?”

應夫人臉上卻有了一絲頗為奇怪的表情:“你不看好太子嗎?”

趙樸真謹慎回答:“太子殿下是個守規矩的人。”這的確是她幾次見太子的印象,處理上官小姐的婢女,處理上官小姐的婚事等等,都給人一種感覺,他太講究太維護規矩了,什麼人情、感情,在規矩面前,都該讓路。

應夫人耐人尋味地笑:“亂世不需要墨守成規的人,是嗎?”她慢悠悠地喝茶:“太子殿下,是在嫡長子繼承製的基礎上,被群臣們擁戴著成為太子的,他當然要維護祖宗規矩,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這些是他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君臣定分,廉堂高遠,垂拱而治,只需要當那最上邊的一尊泥偶就行。”

“而秦王,他缺了名分,他運氣好生為嫡長子,運氣不好卻生為庶子的嫡長子,他不得不去打破規矩,但是,一旦等他登上那個位子,他一樣需要這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來維護他的統治,你還太年輕,見過的人太少了,孩子。”

趙樸真抬眼去看應夫人,看慣以後,她臉上的傷疤不再那麼駭人,反而是她的談吐、她的舉手投足,散發出一種極其獨特的風情,令人只是惋惜,若是臉沒受傷,也不知是如何的絕世風華。

趙樸真重新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問她:“夫人既然不肯說家國大義,也不談設若突厥果然得逞,所有節度使都只願意儲存實力,那麼最後國家會如何,我們只說點實際的,應家兵權,若想要太平富貴,東陽公主或是太子,都不足以庇護應家,他們身邊已太多人,不會容應家來分這一杯羹。”

應夫人笑道:“應大人也不過是山匪出身,如今到節度使這一位已是意外,願已足,我若並不求什麼太平富貴,只想著逍遙自在過完這一生呢?”

這位夫人還真是油鹽不進,而且……也太憤世嫉俗了吧?怎的感覺在她眼裡就沒一個好人,趙樸真心裡嘀咕著,仍是勉強勸說道:“夫人豈不聞覆巢之下無完卵?就算不為應大人著想,夫人也當為九位義子想想,打算前程才是。”卻也覺得自己今日怕是又要無功而返了,卻不知這位夫人既然並不打算出兵,為何還要獨獨叫自己進來。

應夫人眯著眼睛笑了:“不過呢,為兒女打算,也是應該的,為人父母的,為了孩子,刀山火海,也是願意去的。趙……是趙尚宮吧?不知你父母待你如何?”竟然卻拉起家常來了。

趙樸真一怔,想了一會兒道:“我自幼就入宮當差了,並不曾在父母身邊。”

應夫人身上卻也沒有什麼抱歉的神色,只是含笑道:“我收養了九個義子,膝下卻沒有個乖巧女兒承歡,很是遺憾,這樣吧?若是你願意留在我身邊陪我三個月,我就說服外子,出兵牽制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