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雲羨最先回過神, 輕輕推了推身邊的清衡, 邁步往艙外走,腿上卻突然一疼。

唐雲羨低下頭, 是一個半醒的小孩子咬住她的小腿,枯瘦的手臂在身後反擰牢牢綁死,不知道是不敢出聲還是口吃仍在藥物麻痺中, 只能用這種方式求救,他沒有很大的力氣, 也並不是特別疼, 只是始終咬著不肯松開, 眼淚混著口水弄濕了唐雲羨夜行衣的褲腳。

清衡淚凝於睫,彎腰伸手,卻被唐雲羨攔住。

清衡搖搖頭,似乎在說她做不到,唐雲羨卻幹脆將她推出艙門, 然後, 蹲下來, 摸了摸孩子柔軟的頭發。這樣輕柔的安穩後, 孩子終於鬆口,抬起頭,哭花的臉上滿是希冀,唐雲羨忽然出手點了孩子的xue道,再將昏睡的小小身體放平在艙板上,稍稍拽開些繩子, 好讓他能好受一些。

她再走出艙門時深吸了一口氣,和低著頭的清衡將看門之人挪回來後,兩人才先後離開。

她們誰也沒有想到,貨物會是活生生的人。

“怪不得會是空船入城,因為小孩子都換陸路走,我們才會在中間的驛站發現那樣的痕跡。”

唐雲羨和穆玳陰沉著臉返回後說了所見,穆玳頓時明白當時唐雲羨的疑心並不是空xue來風。

“所以這些人是在販賣孩子?”徐君惟臉色也暗下來,“又不是災年,哪有那麼多賣兒賣女的,湊也湊不齊一船,這些孩子大概是從青越沿路到帝京,八成都是拐來的。”

“我記下了那船的商號,叫廣青坊。”唐雲羨思索片刻,又道,“可我沒在帝京聽過這個名字。”

徐君惟說道:“沒關系,你們不在的時候,有人來這裡遞了帖子,說要請我赴宴。”

“誰請的?”唐雲羨問。

“好多人,這裡的官商和行商一個都不少,我要在這裡做生意的傳言傳得真快,人人都把我當帝京來的肥羊,明天宴席上我打探一下便知道了。”徐君惟對自己的計劃胸有成竹。

從始至終,清衡一言未發,離開時,唐雲羨跟著她走了出去。

唐雲羨知道清衡心軟,想解釋自己的用意,可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月影的撲朔之間滿是清新的花木,清衡像是知道唐雲羨就在身後,忽的停下腳步,轉過了身。

“我並沒有生氣。”清衡很認真地一字一頓說道,“也沒有怪你。”

“但你內疚,是麼?”唐雲羨心中謝天謝地清衡先開口,而且她善解人意,也沒有自己想的那樣誤會,可她轉念一想,露出一絲澀然的笑意,還不如誤會自己比此刻她心中的內疚更好受一些。

“我只是很難過。”清衡神情黯然,不去看唐雲羨。

“我們救了一個孩子就會打草驚蛇,這些孩子又不知道會被送去哪裡,再查下來又要花不知道多少時間,一時的心軟能換一時的好受,但過了段好受,等著的說不得是沒玩沒了的折磨。”唐雲羨說的道理像冷硬的刀,清衡晃了晃但沒動,可人卻像真的傷到,低著頭半晌才說話,“道理我也是懂的,我也是玉燭寺出來的人,可明白一件事和怎樣想到底還是不一樣,但我真的沒有任何怪你的意思,甚至……謝謝你成全我的逃避,替我做出選擇。”

清衡轉身,纖細的背影漸漸融入月色照不到的小院□□,唐雲羨一直望到眼前只剩下黑暗裡掩映的一無所有。

“幹嘛那樣說呢?”穆玳慢悠悠從樹後走出來,語氣輕飄飄的,比她臂上掛的輕紗還沒有重量,“她只是不想聽實話,你偏要說出來。”

唐雲羨像是早知道有人在樹後,沒有半點意外的錯愕,淡淡說道:“懂得道理和去做選擇是兩回事,我也只是替自己解釋而已,她心裡的迷惘還要她自己勘破。”

穆玳已經走到唐雲羨背後很近的地方,站住接起一片夜風帶落的葉子,清越比帝京暖,冬日裡也不下雪,最適合桐樹生長,桐樹葉大而寬,完完整整蓋住了穆玳纖美的手掌,”你心裡也明白,清衡和徐君惟,與我們兩個,根本就不是一樣的人。“

“嗯,她們從來沒有屬於過玉燭寺,但玉燭寺卻曾經是我們兩個真正的家。”

“所以啊,你說這些,她們永永遠遠都不會明白,多好,我也想這樣。”

唐雲轉身看她,“你心中恨玉燭寺也不比她們少。”

“那有怎麼樣呢,這世上憎恨自己家的人也不少啊,可他們還是從那裡長出來,身上都帶著一輩子甩不脫的怨和恨,累得慌。”穆玳的眼裡也有一瞬間的失神,可很快,她又嫵媚地笑了出來,“不過,我的怨恨還是少了。”

“是因為你現在的家人是我們了嗎?”唐雲羨也微微笑了。

穆玳輕哼一聲,“不,是因為我自由了。”

她說完就走,看都不看唐雲羨一眼,幾步就走遠了,唐雲羨有時真的是讓自己的朋友弄得有些迷惑,但這一晚的壓抑也去掉不少。

第二天夜晚,長汀鎮最大的一家酒肆永瀾庭後院裡,滿是穿著華貴的麗人與富商。永瀾庭依傍帝青渠而建,引水入院,仿溪造泉,淙淙水聲和器樂同奏相和,雖然比不上帝京名苑銷金窟般的恢宏大氣,可論精巧雅緻,確實別出心裁。

青越城一代氣候更加溫和,九月裡吳風草和藍鐘花還在盛開,藍黃成叢栽在一處,其間長長刺出成串如銀雕的大雪蘭,沒開花的硃砂桂樹成排得立在院庭四周,像碧翠的帷幔,阻隔住外面的紛擾,保護著院內的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