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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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六月間的梅雨再次席捲而至似的,天空中一道驚雷,雨便淅淅瀝瀝下起來。
一滴、兩滴……水珠砸向陸地的響聲,像是雨點唱給誰的悼歌。我從茶室望向窗外,隔著那一層蜿蜒水漬的玻璃板,長廊的香樟樹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碎葉、砂礫席捲著灰塵撲向行人,襯著層層烏雲盤剝後慘淡昏暗的日光,是說不出的陰冷可怖。
這樣的天氣,畫展自是辦不成了。
我將目光再次投注於一期先生的畫上。即使未能展出,它依舊無愧於年級第一的創作者。場景恢弘大氣、人物立體鮮明,是如威尼斯畫派般情感強烈而攝人心魄的作品,但與歌頌希望與活力的篇章不同,這是一首彰顯著不分明的光暗與善惡、以模糊不清的邊界交織而成的負罪的史詩。
是的,正是透過這樣一幅畫,我聽見了一期先生的罪心。
就說它是悔恨的自白書吧。昏黃暮色中,手持教廷盾牌的騎士用一柄長劍刺穿了魔鬼胸膛。血霧蓬勃散開,映照於夕陽之下的是毫無疑問的、正義戰勝邪惡的場景——可是,那張盤曲鬼角下露出的鬼臉、和鬼臉上從容微笑的表情,不知怎地,竟使我覺得它與騎士咬牙廝殺的樣貌,有那麼一點相像。
題目名為《審判》。
騎士審判魔鬼,光明審判黑暗,美好審判醜惡,看起來似乎是這樣。
然而當騎士賜予魔鬼死亡的那一刻,他也便不複純白。縱使他令魔鬼得到了應有懲罰,但是正義的騎士卻在於鮮血洗禮的同時被黑暗侵蝕——殺死魔鬼後,他變成了新的魔鬼。
這主題在許多作品中都有所體現。然而眼前這一幅,卻比名家名作更加打動了我——因為畫布底端所生長的花。
騎士的腳邊開放著大片大片的夕顏。純白花瓣浸潤了鮮血,花枝低揚,好像在為光明加油助威,又像是在猩紅雨滴裡靜默無聲地哭泣著。
我想,那些花,應當就是痛苦掙紮的一期先生。
門外傳來零星的腳步聲,原本只想欣賞一番便離去,可是看著流下血淚的花朵,我卻不知為何心虛了,竟覺得自己窺得了不該知道的秘密,下意識地躲藏到畫布之後。
畫室的門咯噔一聲落鎖。
“現在,可以說了嗎?”
最先開口的是三日月君。空氣沉默了許久,一期先生才深深呼吸,彷彿不知道如何將積壓的痛苦表露般,從喉嚨間溢位像是笑的嘆息。
“您知道了多少呢。”
三日月君沒有回答,然而在片刻之後,我卻突然意會到了。他一定是以微笑的表情,以月光般透亮的眼神向對方訴說著,我知曉全部,但我選擇相信你。
因為,一期先生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父親本無罪,是我讓他成為了罪人。”
他這樣說。
正如我所猜測的那般,他確實在那個夜晚登上了角島。——不、應當說,角島的晚宴本就是為他勝任學生代表而準備的。
華族的長子總有許多無奈。承載了家族的希望、血統的榮耀,是將來繼承爵位之人,就必須背負比百姓之子更沉重的期待往前走。
我的上頭有四位兄長,方能如此頑劣。可是大哥卻不得不因此放棄了文學,被安排進軍官學校。父親說這是傳承,因為有祖宗傳下來的所謂“恆産”,故而必須生出一種“恆心”來,方能使家族繁盛下去。
可我覺得,大哥未免也太可憐了。
就像一期先生。
我不曉得他是以多於旁人幾倍的努力成長至今,以至於被同窗喚一句“先生”。只是,那一直壓抑自己慾望的模樣卻深深烙印在舉手投足中——夙興夜寐地兼職,就好像在以火光般燃燒自己,都說畫如其人,於是那畫也是細致而壓抑,彷彿把生命都投注入於手頭之事上,以貫徹自己身為華族的使命。
不僅作為藤原老爺的繼承者,也同樣是吉光家族的繼承者。
“吉光之名可不是浪得虛名!”
好像在用行動吶喊著,證明著這一點。
而這一切都在那場火焰中焚毀了。
那一天,藤原老爺確實不算犯罪。和推理基本一致的,是稻田社長引發了悲劇。
唯一與事實的區別便是阿澱小姐。
當稻田社長持刀向震驚的老人砍去時,不知怎的,她竟然上前擋了一刀。正是這一停頓給了藤原老爺反擊的機會。生死攸關的時刻,不是殺死魔鬼、便是為魔鬼所殺,二選一的搏鬥中,老人終於變成了過失殺人的惡鬼。
一期先生趕上岸時火光已隱隱燒了起來。他穿著制服,手裡拿著新生代表的綬帶,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直面了一場大火。
“我是父親的兒子,因於此,儲存他所希望的榮耀,便是我的義務。”
一期先生這樣說。那天,他第一次違背良心,把藤原老爺救出之後,沒有立即救火,而是出於想要掩埋罪證的心情,在葫蘆坡頂注視著火光直至天亮。
原本,角島上的事件就像騎士與惡魔,是由相互交織的惡念所引發,所覆蓋,無一人是完全無罪的,就連管家也是縱容偷情存在的沉默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