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路潯,小時候,媽媽跟我說,“潯”是水邊的意思。

我記得她的話,她說,生命是岸,苦難是水。水總會有盡頭,總有它的漲落。若是水幹涸了,或者水漫了出來,岸就都不是岸了。所以生命不能沒有苦難,但也不要讓苦難徹底淹沒自己。

那時候我很難懂得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屁話,更何況那時的我中文比現在差得多。

她是我的語言教師,她最喜歡教我中文,她給我讀唐詩宋詞,給我講華夏習俗,可惜的是那時的我不愛聽這些。

你知道,那時的我,從來沒見過她所說的老北京春節是什麼樣子的,沒有吃過糖人,沒有滾過鐵環,沒有逛過廟會……我排斥那些美好的我卻擁有不了的東西。

媽媽很忙,她一直教我要乖。她一走,鄰居就常常來照顧我,他們是一對熱心善良的臺灣老人,我只有跟他們相處的時候能說中文。

可能也正是因為這樣,我的普通話裡還夾雜著一點兒臺灣腔笑)。

只是我不太愛說話,那時候我知道,媽媽說的苦難的水,淹沒我了。

我變得懷疑一切,甚至懷疑自己。

只相信一件事,媽媽告訴我,要乖,要乖。

所以我在學校裡好好學習,課間我和男孩們去踢球,下午我揹著書包一個人走過一條長長的小路。

走到小路的盡頭,我回到家,鎖上門,拉上窗簾,坐進衣櫃裡。

我喜歡那樣的黑暗,那樣的安靜,就像現在。

不過我並不能做到一直很乖,我會為了很多原因和男孩們打架,比如他們說警察的壞話,或者他們欺負小姑娘,還或者他們嫌棄街邊的乞丐……

每次我帶著一身傷回到空蕩蕩的家裡,就想起媽媽說,要乖,要乖。

可什麼才是“乖”呢?

我想逃離那時的生活,那種感覺就是水沒過我的頭頂,溺水死亡,無藥可救。

有次假期,我一個人去了大沙漠,我想要一個沒有水的地方,我寧願渴死也不想溺水。

在那裡的沙漠,水分和養料少得可憐,但奇異的是,那兒的所有植物葉子都不是綠色,而是顏色鮮豔的花,還能分泌出大量的花蜜。

那時我想,我要是能做一朵沙漠裡的花就好了,生活給了我貧瘠的土壤,但我依然能夠生存,並且開出花來,鮮豔,又綺麗。

我走過了沙丘、草地和鹽沼,回到家的時候,沒出息地躲進衣櫃大哭了一場。

從那之後,大家都說我變樣了。我還是沒看見陽光透進來,可是我知道就算沒有陽光,也能在陰暗的地方開出花來,只要不長毒刺,就夠了。

在我十五歲之前的生命裡,除了幾起綁架案,也算不上有什麼大風大浪,大部分時候都是日複一日地熬著。

在我經歷的幾次被綁架的過程中,救我的有我自己,也有過我爸爸以前的同事,有過我媽媽的朋友,也有過當地的警察。

我那時知道別人綁架我都是有利可圖,當然圖的不是我本身,是透過挾持我可以換來的東西。

我十五歲那年,犯罪團夥發生了一起案件,其中參與的還有一些警察和社會人士,最後媽媽和jab的母親承擔了罪名,一起入獄,直到今天還沒有出來。

我第一次去探視的時候,媽媽說,阿潯要乖,聽媽媽的話離開這裡,自己好好生活,不要回來。

我們賣了房子,我拿著家裡給的錢一個人出去闖。

後來我去了外地上學,學餘做了戰地翻譯。那個時候,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可能生命就是這樣過去,能活一天是一天,活不了就把戰場血泊當作歸宿。

我想起小時候,和媽媽一起出門,看見街邊無家可歸的人,媽媽說阿潯,你的使命就是讓這些人都能找到真正的歸屬。

可我的歸屬又是什麼呢?

不知道。

水淹沒我了,然後我一直下沉,直到放棄呼吸。這個世界上,原來本就沒有什麼值得渴求的東西。

好像是我十八歲的時候,遇見了肖梟,在伊拉克。

我們兩個和各自的團隊走散,偶然遇到,一起待在塌得不像樣的小房子裡躲子彈。

他總說我有點兒本事,這麼多年,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上我哪兒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