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賓館坐落在市郊的和泉鎮,十幾年前,有“內部訊息”稱,和泉鎮將被市政府規劃成新型産業園區,到時候寸土寸金,土地會比市中心更加搶手,絕對會引來地價大幅度上漲。

那幾年梁昆的地産業務正搞得如日中天,從沒失手過,公司的董事們之前見識過他的能力,眼見著他輕松轉手幾塊土地不費吹灰之力獲得了巨大的利潤,嘗到了真金白銀的甜頭,董事們都覺得這比踏實經營一間酒店來錢快,紛紛表示贊同。

只有喬靜淞,堅決持反對態度,喬家老一輩靠實業起家,她從一開始就不贊成梁昆炒買炒賣的行為,更何況這次投入這麼大,她自然是十分不滿的,夫妻倆的隔閡也從那時候開始建立了起來。董事們認為她是固步自封,不能與時俱進,梁昆說她婦人之見,目光短淺。

他們投入了比以前更多幾倍的資金,幾乎是傾盡公司之力,買下了和泉一大片土地,其中就包括和泉賓館。第二年,政府宣佈規劃和泉隔壁的徐水鄉為産業園區,資金大規模投入,地鐵、公路,全都建了起來,卻十分不巧,堪堪繞開了和泉,和泉的地價嚴重下跌,公司面臨巨大的經濟危機,甚至影響了瑞福酒店的正常經營。

彼時梁謹言剛剛大三,聞訊便放下學業,趕回來收拾殘局,一面積極和媒體合作,以此擴大酒店知名度、吸引客人,一面縮短繁瑣的供貨鏈,切斷不必要的開支。開源節流,雙管齊下。同時到處拉客戶、談合作,才把瑞福從奄奄一息的境況中拉了回來。為了回籠資金,不管賠錢與否,梁謹言都把砸在手裡土地能賣的都盡快脫手,不過卻獨獨留下了這家賓館,這些年一直租給他人經營,也就沒有管過。

梁敏行那個時候還在上初中,對這件事沒有什麼印象,也沒來過這個地方,此時站在斑駁的樓外,嚥了咽口水,又有點打退堂鼓,始終沒有勇氣走進去。

“哎呦!回來啦,回來啦!”是秦無雙先發現了他,她跑出來,二話不說,推著他的後背就把他帶到了賓館門外。賓館的工作人員已經把火盆準備好,放到了門口正中央。

梁敏行一臉莫名地在秦無雙的催促下跨過了火盆,工作人員們拉開了門,梁謹言和喬靜淞各自坐在輪椅中,笑著看他。

他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梁謹言,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有點搞不清狀況,自己才進去十來天,怎麼有種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感覺。

“媽?大哥?你們……好了?”他的樣子呆呆的。

周琳玥解釋道:“你母親早就好起來了,只是怕那女人有所察覺再來傷害他們,才裝成病懨懨的樣子,梁圓舒查到,孫佳麗長期給你媽媽服用神經性藥物,讓人吃了變得嗜睡,而且喜怒無常,從那之後她就偷偷把藥換掉,為的就是讓那女人放鬆警惕,露出真面目。至於你大哥——”這個周琳玥還真不清楚。

秦無雙把話接過來,說:“你大哥一個月以前就能說話了,不過這腿……還是行動不便,需要調養。”

梁敏行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不知道,這些年過得像是在做夢,現在夢醒了,是被人掐醒的,這一下掐得真疼。他低著頭,視線停留在大哥蓋著毯子的腿上,大哥出事之後,他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去看這雙腿。

小的時候,大哥帶他打球、跑步、騎車,那些年,他總是在觀察大哥的腿,他總是悄悄地羨慕著,想著什麼時候自己也能有這麼長的腿,打球的時候不再被大哥輕易蓋帽,跑步的時候一腳跨出去就能比大哥的距離長,騎車的時候再也不會小短腿夠不到車蹬子。

他有多少年沒有仔仔細細地去端詳大哥的腿了?大概從他也終於如願擁有一雙長腿那一年開始吧。他不再仰望和崇拜,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和大哥放在一起比較,當他發現一件事比不過的時候,他就開始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最後,他擁有了很多很多的愛好,所有吃喝玩樂的事情,他都精通,高爾夫協會的榮譽主席、紅酒協會的特邀品酒師,各大時尚雜志每季都瞄著他的穿衣打扮動向,可是任憑他擁有再多的頭銜,他也再沒有像小時候騎車摔倒時那樣,聽大哥說一句“你很棒”。

就連親生母親,都把大哥當做可靠的人,他在大哥面前,愈發像個廢物。他並不妒忌大哥,只是他無法接受自己被一再否定。談個戀愛,大哥說,她們都是為了你的錢;撓破腦袋想了個提案,大哥說,這簡直是異想天開。唯一一次大哥順了他的意,就是把周琳玥弄進公司,結果卻是引火燒身。

他後悔了,因為他發現,每一次,大哥說的都是對的。他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

他低著頭,眼淚在眼圈裡轉啊轉,落下來,滴在毯子上,“啪嗒”,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圓點,梁謹言一驚,這個弟弟,從小就是典型的缺心眼、沒心沒肺,摔倒了不管腿疼不疼,先要擔心衣服髒沒髒,成天嘻嘻哈哈的,除了在襁褓裡哭過,梁謹言從沒見他流過淚。

梁敏行慢慢地跪下去,跪在梁謹言腳邊,捂著臉,泣不成聲道:“大哥……對不起……”

喬靜淞轉動著輪椅湊過來,一下一下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流著淚責罵:“你個不爭氣的,你現在才知道錯,現在才知道錯!”

梁謹言嘆了口氣,他現在抬手還有些困難,費力地把手抬起來,覆在梁敏行的頭上,略顯笨拙地一下一下撫摸著。

梁敏行忍著背上的痛,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我錯了……大哥,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過了很久,三個人情緒漸漸平複,梁敏行擦了擦眼淚,啜泣著,四下看了看,問:“月月呢?”

梁謹言指了指樓上,說:“她對你還有怨氣,不願意下來,你……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