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深濃,往南去已經有了幾分酷夏的感覺。

陳留城外的普明寺,在滿山蒼翠之間依舊是一片衰敗之相,斑駁的牆皮,灰暗的山牆,門前臺階的石縫裡雜草已經冒了第二茬出來。若是進得內殿,就可以看見連大雄寶殿內的菩薩金身都已經變得有些斑禿。

“了空大師,在香火如此鼎盛的大宋朝,你能將普明寺照顧成這般模樣著實也是不容易的。”一名身著天水一色的襦裙紗衣,綰著簡單偏髻的女子站在山門前看著臺階縫隙裡尺長的草兒隨風飄搖,含著一抹笑意道。

臺階上一名老和尚和一名身量極高面容極好的少年正對著女子站著。

老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柳施主有所不知,自從老衲領回了你的小兄弟,再無香客敢進門來。”

女子眉眼彎彎地看向老和尚身後的少年,再轉回老和尚身上,“我看著小兄弟面容俊俏,且帶著微笑,是個笑彌勒,怎的聽大師的意思倒是像個兇羅漢了?”

那名被女子稱為笑彌勒的少年唇角一挑,笑得更甚了。

老和尚嘆了口氣道:“他啊,也就只有跟你才是這副樣子,但凡換一個人,便是目眥欲裂,莫說香客,就是老衲也要懼他三分啊。”

女子撲哧一聲笑了,向少年道:“異修,我才數月不見你,不知道你竟然這樣厲害,連師父都敢得罪了?”

少年連忙擺手,“沒有,異修不得罪師父。”

老和尚嘆了口氣,讓開道路,“柳施主還請寺中歇息,用了齋飯就將異修帶走吧,老衲真是拿他無可奈何了。”

說來也怪,這少年原本在寺廟中時倒也不曾怎樣,反倒是跟著她久了,再回來,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個佛門中人,與普明寺總顯得那般格格不入。

女子笑了:“我還以為將異修託付給大師,大師氣得連山門都不願讓我進,直接將我們趕下山去了。”說著便邁步往上走,三個人一道進了寺內。

當初雖然得了趙煦的允許方離開汴京,畢竟她深有重疾,又有重罪,保不齊趙煦何時又著人拿她,於是她將異修託付給了了空帶回普明寺。原本大家都覺得異修身手了得,又是力神,在她身邊能讓她更加安全,但是她說異修是力神一事一旦被朝廷知曉,便是徒惹麻煩,沒有誰能安心有這樣能力超強的人在身邊,卻又不被自己所用。

異修性子單純,那時不管入不入朝廷都不是好事,故而,她要盡力保證他遠離朝堂。

自從異修跟著了空走了,她便南下,在當年的冷家醫館修養。方也臨死也未曾交出毒|藥的配方,冷月卻沒有放棄,一直在嘗試配置解藥,也許是命不該絕,在經歷了數十次失敗之後,竟然成了。

“柳施主,就這樣不告而別。”了空倒了杯水給她,對於她在冷家醫館不告而別有些意外,卻又意料之中。

柳葉頷首,“我已經欠了冷大夫太多,可能唯有此樣……算是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吧。”冷月屬意卓元,情根深種,同為女子她怎麼能感受不到。她的離開或許成全了她?也或許是驚醒了她?

了空唸了一句佛,“柳施主自認為離開便是成全,老衲卻覺得未必。”

柳葉看向禪房外的一株楊樹,肆意的枝椏搖曳,隨風揚下的花簌簌有聲,眉眼一彎。“若是他們成了便是成全,若是他們不成,也是成全。”

了空看了她一眼,眸中漾起一絲欣慰,“老衲低估了柳施主的悟性,慚愧。”

告別了了空,柳葉帶著異修一路南下,走水路,一路的風光無限好,煙柳垂楊,波濤淼淼。從未出過遠門的異修興奮得流連甲板上不肯回船艙。柳葉便陪他坐著。

“好看麼?”

少年激動得臉都紅了,用力點頭,“好看。”

船走得很穩,雖然偶有隨著水波蕩漾著波動幾下,其餘時間都讓人感覺不到動靜,往南而去是順流,走得極快,轉眼便到了泅州。客船靠岸採買,柳葉正與異修在甲板上看風景,忽聞得岸上一陣唱唸做打,伴著一陣鑼鼓喧鬧。

雜戲?!

上回也是在此處,只是雜戲臺子離碼頭遠了一些,在此是聽不見聲響的。

異修興奮地指著聲音來處,“看看。”

柳葉看了看天色,離開船尚有一段時間,而雜戲臺子就在跟前,便對異修道,“好,看看。”

領著異修下了船,穿過人群,看見不遠處的戲臺子,上頭演的還是美人將軍的戲碼。柳葉正要感嘆一句物是人非,卻聞得身後有人道:“伯植,這樣一個人走了,讓我好找啊。”

扭頭,不遠處,水天明媚的天光裡,一襲頎長的身影長身而立,風掀起他淡雅的袍角,一如他幹淨溫柔的眼神,和清爽低沉的嗓音。

霎那間,鑼鼓喧鬧,唱唸喝彩聲皆遠去,天地之間唯有那一個人,那一個聲音。

若是他們成了,那便是成全了他們,若是他們不成,便是成全了自己。

“小女子柳無雙,有幸見過公子。”她目含狡黠的笑意,盈盈施禮。

他上前一步,“小生趙念元,見過姑娘。”

相視一笑,千言萬語。

並肩南下,他說母親當年生下他卻依舊不能忘了他的父親,於是給他起名叫趙念元,趙乃是父親的姓氏,在他的名字裡代表了父親,元則是母親的閨房小名,當年父親總喚母親一聲小元。

他倚著船欄杆,微微搖著摺扇道:“說到底,母親還是深愛著父親,期望父親還能想念著她,故而給我起名叫趙念元。”

柳葉手肘撐著欄杆,長發隨著江風飄搖,“後宮是非不亞於朝堂,你母親被驅逐出宮並不一定是你父親的意願,不然,怎會命冷長卿一路隨侍身旁?”

“我母親乃是前朝柴氏後人,就算父親能容她,能容我。太後,太皇太後以及趙氏皇族看著父親的份上容下母親已經算是深明大義,又怎麼能容忍流著一半朝餘孽血液的趙家孩子,玷汙了趙氏血統。”合了扇子敲了敲掌心,“都是些前塵往事,說來無趣。倒是你,怎麼好好的就不告而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