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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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三刻將至,午門外的法場鼓擂過一場。章惇坐在高臺之上,仰起頭來,中天的日頭光芒萬丈,落進他眼中的光似乎太甚了一些,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望得久了竟産生一陣眩暈。
高臺之下是行刑臺,方也與穗兒已經五花大綁跪在場中,劊子手上那飲了不知多少人血的鋼刀此刻正盈盈反射著強烈的光芒,讓人看不大清那些瀕死之人的表情。
兩名人犯的中間空了一個位置,那裡本來應該有一個人的……
“章大人,你不能斬柳葉。”在法場後頭的廡房準備時,不知從何處趕來的木青徑直推門而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如鐵鉗一般有力的手差點將他的手臂生生捏斷,“今日你若是斬了柳葉,會後悔一輩子的。”
他胸有謀略,亦有手段,對於只識武場搏殺的武將向來輕視幾分,對木青更是心懷頗懷私怨。但是礙著他是重權在握的殿前司都點檢,聖上最倚重的武將,終究不大好太過失禮。將手臂掙了一下,以示不滿,冷聲道,“女扮男裝混跡朝堂乃是欺君大罪,私通逆黨心懷不臣乃是謀逆大罪,此二罪無一可赦。若非看在她族人凋零,九族老夫也是不會放過的。”
木青依舊鉗著他的手臂,沉聲道,“無論如何,你,不能斬她!”
他很是不滿,奮力掙開手臂,厲聲道:“自顧文臣武將各司其職,老夫乃是朝中文臣之首,木將軍乃是西府屈指第一將,你這般幹涉刑獄之事已然犯了大忌。老夫看在你對朝廷對聖上忠心耿耿的份上可以不予計較,爾若是不聽勸阻再這樣萬般刁難,明日禦前多出些彈劾你擾亂法場秩序,目無法紀,恃軍功而無視同僚等等奏疏,還請木將軍莫要見怪。”說完便要出廡房。
木青身子一側,將門口堵了個嚴實,“我叫你不斬柳葉自有不斬的道理。”
他拱手在側,道,“聖旨已下,金口玉言,該死的人必須得死。”
木青不依不饒,“敢問章大人,柳葉欺君之罪較之當年靜兒如何?”
說到靜兒,他的心猛地一沉,原本維持著的幾分禮讓終究撕個幹淨,“靜兒乃是救主有功,何來欺君?”當初若不是木青的擅自主張,將靜兒假扮成趙煦引走追兵,靜兒豈會小小年紀便命隕黃河?這個仇不能記到天子頭上,卻不能不記到木青的頭上。就為此事,依著他的性子早晚將木青整到泥裡去永世不得翻身。他自信他有這個手段。
木青:“是,靜兒當年乃是為了救還是太子的聖上才女扮男裝冒名頂替,如今的柳葉是為了替兄長申張冤屈才不得已而為之,兩者本質上並無區別啊,章大人,章相!”
他冷哼了一聲,他那英勇就義的孫女兒豈是一個區區女賊可比的?若不是高太皇太後一味維護昌王,將十年前的事情全然掩蓋,靜兒便是那巾幗無雙,是該接受皇家贈諡追封的。也正是因為此事,他對原本政見不合的高太皇太後愈發心存不滿,也是因為此,當年高太皇太後才一心想要置他於死地。若非小皇帝念及靜兒的替命之恩,將他救下,只怕早就步了蔡確的後塵,氣絕於嶺南。
今日木青居然將這私通逆黨的女賊拿來與靜兒相提並論,簡直是奇恥大辱。
“若非當年木將軍提攜,靜兒豈有為國為君捐軀之機會?說起此事,老夫還真要好好謝謝木將軍。”幾句話說得是咬牙切齒,相信木青也是感受到了他的憤怒。
木青抱拳拱手,“當年之事,木某的確唐突冒失,但是當時情況緊急,某也是不得不為。也正是因為當年的事情木某已然欠了章家一條命,心懷愧疚,今日才必須阻止章大人斬殺柳葉,因為……因為柳葉,便是靜兒!”
木青說出此話的時候,他並不相信,只覺得他為了救下那女賊的性命,竟然用出如此卑劣低階的手段。
木青見他無動於衷,又道,“靜兒是章大人膝下最得意的孫輩,大人一定還記得她右手臂上有一顆黑痣,大人大可以驗看。如若大人不信,還可以傳喚證人,當年柳家夫婦將她從黃河邊救起之時身上的衣裳還在,由冷家代為保管,大人大可將人傳來一問。”
木青言畢自是讓開了道路,此時的他將信將疑。到底還是暗中命人以驗明正身之名檢視了她的身子。
靜兒除了右臂一顆黑痣,後腰處還有一個橢圓型褐色胎記,此處的胎記唯有自小照顧她的嬤嬤和靜兒父母親以及他知曉,連她自己都不一定曉得。是以,這處的胎記被作假的可能微乎其微。
法場的鼓擂了二遍,離行刑只剩一刻鐘。
雖然是乍暖還寒時節,這正午的日頭卻能將人曬出一層薄汗。刑場上的劊子手皆袒露出半邊的臂膀和身子,黑褐色的肌膚在陽光下發著淡淡的光,那是他們毛孔中滲出的汗珠子被陽光照射出來的光芒。有人說那些汗是被劊子手斬首的囚犯所流的血,因為斬殺的人多了,所以一上法場,再冷的日子裡,劊子手都能出汗。
場上的兩名囚犯沒有喊冤,也沒有悲慼痛哭,對於他們而言,踏上複仇之路的那一天開始便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死人;或者是他們的父親死於流放,而母親死於鞭刑那一日;也許是父親被擒,滿門被抄那一日,又或許更早,是他父親貪墨第一毫銀錢開始……總之,死,對於這兄妹二人而言是一個既定的結局,所以哪怕報仇並不算很成功,他們依舊坦然接受著這個結局。
章惇看著他們,心裡卻不似面上那般平靜沉穩。
當禁婆子告訴他那女賊後腰的胎記和右臂上的黑痣時,他的呼吸明顯停滯了許久,又急促了許久。與此同時,有侍衛來報,說是法場外圍的一圈侍衛已經悄然無息被人反倒,用一根繩子穿螞蚱似的捆在了一起,緊接著郝隨帶著天子的口諭趕了過來……
一切都是來得恰好!
他既捏了一把冷汗,又慶幸了一番,最後竟然有些雀躍。
有人無聲無息就能放倒外圈侍衛,說明他若是不放了柳葉,不,靜兒,就會有人劫法場,一旦劫了法場,靜兒就真的萬劫不複了。此時郝隨帶來的口諭便顯得如此的及時……
他看著那個消瘦嬌小的身影離開法場,那挺直的脊背,果真像極了靜兒的性子,是他章家的風骨。他暗嘆,為何她在小東殿審案之時表現出來的睿智,狡黠,果斷全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那分明就是跟他一樣的性子啊。
法場了鼓擂過三遍,章惇眯了眯眼睛,從令箭桶裡抽出一支令箭用力擲於地上,“斬!”接著又是一支,“斬!”
那對兄妹從容地對視了一眼,在劊子手的鋼刀下從容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