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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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遠處吹來的風,夾雜著江水的潮濕與腥氣。褚潯彎腰伏在護欄邊上,一陣陣幹嘔。昨天回到市區,他便沒怎麼吃過東西。胃裡空空蕩蕩,現在似被一氣塞滿沙土,沉甸甸地脹痛。嘔不出食物,胃酸反進食道裡,沖擊得喉嚨熱辣刺痛。
這種混合著淡淡腐蝕感的輕微痛覺,褚潯曾經很熟悉。剛到南城的那一年,他經常無法正常進食。吃下去的食物、喝下的飲料,甚至一杯白開水,都似帶有劇毒,被他的胃激烈抗拒。他有時一天會嘔吐五六次,喉嚨與食道被胃酸反複灼燒,使粘膜變得脆弱不堪。那時他幾乎對食物生出恐懼,只要看到,或者只是聞到街邊小吃的香氣,胃部便開始反射性痙攣抽搐。胃酸便隨之上湧,讓他的體腔內充滿酸腐氣息的疼痛。
褚潯討厭那樣的自己。雙目無神、瘦骨伶仃。面板幹癟黯淡,彷彿在散發令人生厭的氣味。加上左臉猙獰的傷疤,讓他看上去像一個形容詭異的怪物。偶爾在玻璃窗的倒影裡看到自己,褚潯都要心慌地愣一下。
他很清楚,若持續陷在那種狀態裡,他的後半生,便也要毀了。
褚潯開始強迫自己曬太陽。不願出門見人,便每天坐在出租屋的陽臺上暴曬;不想與人接觸,便自己同自己講話;討厭食物,還是要強忍著吃一點,哪怕剛吃進去便要全數吐出來。
他還看許多許多的電影。沉浸在別人或悲或喜的故事裡,若足夠幸運,便可有一兩個小時,讓他暫時忘卻自我。或許自那時開始,電影於他而言,便不再只是單純的夢想,更是可讓他短暫脫離痛苦的救贖。
那一年,褚潯一人在懊悔絕望的泥潭裡拼命掙紮。太累的時候,便會想到早逝的父母。想他們在危險襲來的瞬間拼死護住自己,一定不願見他輕易放棄。他若松開手,當真沉入泥沼,將來縱是死去了,也沒有臉面去見他的爸爸媽媽。
褚潯咬緊牙關,一日挨過一日。慢慢地,他又學會如何微笑,如何去與人打招呼。他找到了工作,可以勉強餬口。被陌生人指點臉上的傷疤,也不會再驚慌恐懼。再後來,他又遇到王猛。他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會在忙於生計之餘與朋友聚會,傾聽他們的煩惱。而他自己,也會間或向好友們,訴說一些無關緊要的煩心事。
六年過去,他終於又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軌跡。
他當然清楚,如今的褚潯,遠不及六年前的褚容。褚容明豔、驕傲,愛他的人與恨他的一樣多。他一舉一動,都是千萬雙眼睛關注的焦點。但那又怎麼樣?褚容的個性,熬不過在南城的日子。褚潯平凡、渺小,或許還有些深藏在骨子裡的軟弱。但他能寬恕自己,也能寬恕別人。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承受遺憾、接受失敗,可以允許自己不夠完美地,活下去。
稍遠處傳來遊船的汽笛聲。許是有人在遊船上開party,隱隱約約的歡笑聲,被江風吹送至岸邊。
褚潯肩膀微微抖動,用雙手死死捂緊耳朵。
傅驚辰說他如今不會生氣發怒,活得沒血沒肉。實際哪有人連發怒都不會?他也曾憤怒甚至憎恨,每逢想到當年種種,心髒便似被架於熱火上煎熬。可兜兜轉轉恨了許久,讓他最恨之入骨的那個人,仍是最教他牽掛思念。
褚潯十二歲父母雙亡。傅驚辰像一道光,照入他忽然變作黑夜的生命。他依偎著那道光走出來漫漫長夜,從此將之奉若神明。十四歲,最疼愛他的奶奶去世。姑父不滿家中多出他一個負累,整日不與他好臉色。褚潯混不在意,他想姑父算什麼,等找回了小辰哥,他便又有人疼了。十六歲剛升入高二,闖下大禍被學校勸退。姑姑四處託人為他找新學校。褚潯卻如掙脫牢籠的小鳥,迫不及待飛到c城。他一面打工,一面沒頭蒼蠅樣到處尋人。可c城那樣大,茫茫人海怎麼都望不到邊。他只好做夢一樣盼望,若哪一天,能直接在街頭碰到傅驚辰就再好不過了。十七歲被星探發掘,做了平面模特,之後又為人拍了首v。幾乎一夜之間,他的面孔紅遍網路。許多影視製作找他簽約。褚潯挑挑撿撿,選中名字最順耳的一個。簽約之後才恍然發覺,小辰哥竟然就是他的大老闆。
即使已過去這麼多年,褚潯仍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天,他再次見到傅驚辰時的心情。他喜極而泣,不管不顧飛奔進傅驚辰的懷裡,眼淚鼻涕都蹭在他筆挺的西裝上。
傅驚辰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笑他,“長這麼大了,怎麼比小時候還愛哭。”
“小辰哥,”褚潯抬起眼睛,抽噎地打著哭嗝,“奶奶……奶奶也走了。”
擁著他的男人,眼尾明顯泛起一點微紅。傅驚辰親一親他的額頭,就如過去那樣,輕拍他的後背道:“沒關系。以後還有小辰哥。”
傅驚辰寵愛他,不計心力亦不計後果。褚潯原就囂張,被傅驚辰護在掌心裡,愈加無法無天。當年傅驚辰身邊情人不斷,始終不肯接受褚潯的追求安定下來。為此還哄騙褚潯,許諾只要他可考入中央影視學院,便考慮答應做他男友。那時褚潯還未及展露表演天賦,面對鏡頭誇張造作,只懂得凹造型展示自己的身材容貌。但傅驚辰既然開口,他便想也不想,一頭紮進培訓班,不分晝夜專心備考。一年後,褚潯以專業課、文化課雙第一的排名被央影錄取。公司上下大跌眼鏡。褚潯興沖沖去找傅驚辰兌現承諾,傅驚辰卻改口不認。褚潯氣到極點,火氣撒到當時最討傅驚辰歡心的一個小明星身上。傅驚辰那回著實被他惹怒,一連十幾天不肯見他。但之後他被小明星利用潑髒水,傅驚辰即可便將人處理,更親口向褚潯道歉。
以致後來再遇到薛睿,褚潯也以為,薛睿與之前的小明星沒有什麼不同……
遊船開遠了,歡笑聲漸漸散去。褚潯的臉孔埋在臂彎裡,將哽咽聲悶在口中。。
他還能怎樣去恨?傅驚辰並未虧欠他。他只是遇到了真正令他心動的人,不願再做自己的小辰哥而已。而薛睿……他即是傅驚辰珍愛的人,那褚潯又能以什麼身份去怨恨?
思來想去,似乎仍是他的錯……這些年裡,褚潯便用這番理由說服自己。唯有如此,心中方可獲得稍許平靜,不至每回想起過往,都要痛到肝膽欲裂。
事關情愛,錯在自己,總比錯在他人,更能讓人解脫。
可惜哪怕他早已心死認命,也總會有人,要將這微弱平衡打得粉碎。
褚潯直起身體,手掌用力握緊欄杆。
他可以接受在愛情上敗給薛睿。但涉及電影……褚潯的唇角冷硬尖銳。目中躥動的火苗,燃成一片燎原野火。涉及電影,他不想、也不會再輸給任何一個人。
“傅驚辰,你就那麼想讓我恨你嗎……”褚潯凝視更遠處的水波,眼角一行淚水,緩緩滑下來,“那我就,讓你如願以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