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蝕》選定的第二個拍攝地,是一座依山傍水的江南小城。這裡氣溫適宜、環境清幽,兩相比較,竟與南城有幾分相仿。

這一番巧合,給了褚潯稍許喘息之機。先前在c城時,葉導催促他去看心理醫生,褚潯只當葉導小題大做。那晚在四季遇到傅驚辰與薛睿,褚潯方才驚覺,他已不只是稍微踩過了底線那樣簡單。破碎的鏡面,彷彿片片鋒銳刀光,將他編織多年的偽裝,在一瞬間攪碎作齏粉。那一刻,角色與演員的界限被完全打破。褚潯如同遭遇背叛的安臣,站在崩潰邊緣大聲喊“閉嘴”。大腦被怒火瘋狂炙烤,殘存的一線理智,卻無比清明地意識到:這六年來,無論他將自己裝扮得多麼恬淡灑脫,內心深處,那顆名叫“褚容”的核心,從來都沒有真正消失過。

處事淡然、從容大度的褚潯,不過是一層精心打造的表象。剝開層層偽飾,那個睚眥必報、狂妄任性的褚容,仍舊盤踞在他的軀體裡。無法剝離,無法扼殺。他會輕易陷入安臣的情緒中難以自拔,與其說是入戲,不如說是回歸了本心——那個名叫安臣的男人,在一部叫做《侵蝕》的電影中,做了或許是他原本便想做,卻從來都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一切。

意識到這個念頭的剎那,褚潯逼近於沸騰的頭腦陡然冷卻。恐懼夾雜著厭惡,在頃刻之間佔據他的胸腔。他迫不及待想逃離。想躲回南城,蜷縮回那座寧靜沖淡的小城裡,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重新修補好自己的偽裝。心理醫生解不開他的心結。他知道,只有回到南城,那座容納過他的傷口和醜陋的城市,他才能盡快好起來。

王猛本就不願褚潯複出拍戲,當晚便要訂下返程機票,帶褚潯一起回南城。最後關頭,褚潯奪過王猛的手機,將訂單取消。

“我不能就這樣回去。”褚潯面容蒼白,雙眼還殘留著被憤怒灼燒過的赤紅,“身為一名演員,我不能接連兩次,把心愛的角色丟在半路。無論發生了什麼,這一次我要演完安臣。一定要演完。”

“可你就要支撐不住了!你已經快要瘋了你懂嗎?!”王猛從未質疑過褚潯的決定。這次緊抓住褚潯的肩膀,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沖他嘶啞吼叫。

褚潯動了動唇角,似是笑了一下,“我不會有事的。”彷彿自己也覺出這句安慰過於敷衍,褚潯重新抬起眼睛,不再回避王猛的擔憂,“就算會有事,我也甘心情願。”

王猛呼吸急促,手指仿若鐵鉗,幾欲將褚潯的肩骨抓裂。

褚潯抬起一隻手,輕輕覆在王猛筋脈怒張的手背。將聲音放柔到極致,緩緩地說:“猛子,你知道嗎,我很慶幸自己當年去了南城,慶幸遇到了你,還有那一幫能交心的朋友……在南城的那些年,我過得很快樂……唯一還有的遺憾,就是不能再好好拍一電影。我是一名演員……雖然很不合格,但我的確是一名演員。”褚潯的目光爍爍閃動,瞳孔沾染上迷幻般的美麗色彩,“我想要留下一個經典的角色,想要讓這個世界……永遠記住我。若能了卻這個心願,哪怕當真要賠上下半生,我也會感到幸福無比。因為這是我的夢想……你明白嗎猛子,這是我僅剩的夢想。”

不論是作為褚潯還是褚容,他的本質,或許就是一團在劇烈燃燒的焰火。過去他愚蠢懵懂,只顧紮進虛妄的愛情裡,辜負了許多時光和期待。波折過後,也曾期待過,可以平淡安穩度過餘生。可既然能有幸重頭來過,他便無法再安心沉寂。他渴望能夠在電影中燃燒自己。渴望火紅的烈焰映透天空,在轟然爆裂的瞬間迸射出萬丈光芒,照亮整個世界。

褚潯笑容婉然,神情盡數褪去方才的癲狂。他握緊王猛的手,輕笑著說:“你能懂我的,對嗎?”

王猛嘴唇抖動,眼角的水光晶亮細碎。他說不出話,只能將褚潯死死箍進懷裡,良久之後,才顫抖著聲音,發出兩個破碎的音節:“傻瓜……”

兩天後,爭得葉導同意,王猛跟隨劇組一同前往d市。在c城拍攝的後半段,葉導已不再要求褚潯與沈蔚風在私下模擬情侶關系。抵達d市後,在下榻的酒店,沈蔚風單開一間套房。褚潯改為與王猛住一間。沈蔚風相貌俊秀,心思極為粗陋。他又口無遮攔,當即便碰碰褚潯肩膀,震驚道:“男朋友?”

王猛麥色的臉龐,竟也泛起明顯紅暈。

褚潯笑笑,拍一下沈蔚風後腦,“不要亂講。是我大哥。”

沈蔚風捂住被拍疼的後腦勺,向褚潯笑得眉飛色舞,“放心啦,哥哥會給你保密的!”。他顯然不相信,褚潯便也隨他去。

葉導會允許跟組,自然不是因為這樣浪漫的理由。這位固執、老派的大導演,大半生只專注與電影。但他同樣不願看到,一位天賦卓絕的演員,將心血完全耗盡在一部電影中。

除了在片場拍戲,王猛跟在褚潯身邊形影不離。他強制褚潯戒酒,每天只在中午與傍晚,允許褚潯飲一杯酒水。他熟知褚潯的口味,親自操持褚潯的三餐。稍有空閑,便拉褚潯外出跑步健身。晚間,當褚潯被困在噩夢裡,王猛便整晚不睡,將褚潯抱在懷裡,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搖晃身體,耐心地將褚潯喚醒,再等他重新睡過去。

他們將多年以前,曾在南城經歷過的一切,再重複走一遍。走出陰霾的過程艱辛而漫長,但只要點亮心靈的那盞燈火,尚存下一線微光,再泥濘的沼澤深淵,也困不住褚潯。

葉導思慮周密,為配合褚潯的精神狀態,在d市開拍的前幾日,都盡量安排情緒相對平和的戲份。

十多天後,褚潯的精神顯而易見地轉好。他不再過分依賴酒精,如果看不到酒瓶,有時整整一日,也想不到主動去找酒喝。面色也透出健康的淡粉色。

一日在化妝間上妝,褚潯無意看到鏡中的自己,不禁撫一下面頰,道:“好像胖了些。會不會不連戲了?”

化妝師笑道:“不會不會。葉導說剛剛好。前些日子的狀態也恰巧符合劇情。褚老師真是敬業,為了電影減肥又增重。”

褚潯垂下眼睫,繼續保持沉默。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只有他與王猛最清楚。即便是葉導,也並非全然知曉內情。

拍攝進入第二個階段後,葉導開始安排安臣與謝文夏分手後的重頭戲。褚潯現在精神好轉,拍戲之餘,尚能分出些心思留意其他。不久他便注意到,王猛頻繁躲開他與人講電話。多次逼問後,王猛才向他坦白:王奶奶病重,已住進醫院多日。褚潯又急又怒,更多的卻是焦急心疼。他為王猛訂了機票,逼迫他盡快趕回去。

“我明白你擔心我。但奶奶如果真的有事,你一定會後悔一輩子!”褚潯抓緊王猛手腕,一錯不錯盯住他,“聽我的話,快些回去!我已經完全好起來了。真的!”

王猛欲言又止,最終在褚潯的逼視下,點頭道:“等你拍完明天的戲,我馬上就走。”

明天那場戲,是安臣的一場夢境。與謝文夏分手時,安臣的第二人格短暫暴露,不過佔據主導的,仍是他的主人格。在主人格支配下,安臣斯文內斂、風度從容。心中有再多留戀,謝文夏執意要走,他也只靜默同意。但在分手後,他卻反複做一個夢。夢裡他拋卻尊嚴,卑微地跪在謝文夏腳下,祈求他留下來。他在潛意識中痛恨、責備自己,偏執地以為,如果他曾認真祈求謝文夏,也許他們便還有機會。

開拍當日,王猛照例等在片場外。

拍攝指令發出。褚潯跪在沈蔚風身前,全身病態地顫抖抽動。臺詞一出口,眼淚便水一樣流滿了臉龐。他語不成調,筋攣的手指攥緊沈蔚風的褲腳。當沈蔚風按照劇情,躲避瘟疫樣避開他。褚潯發出一聲嘶吼,身體趴伏在地板上,扣住喉嚨一陣陣幹嘔。

攝像機運轉,發出輕微的聲響。除此之外,室內只有褚潯絕望的哭泣聲。鏡頭推進,在褚潯徐徐抬起臉上定格數秒。而後隨著副導演一聲“卡”,片場驟然爆發雷鳴般的掌聲。

沈蔚風立刻跑回去,張開手臂抱緊褚潯。他的身體也在輕微顫抖,似是也被褚潯剛剛的表現驚到。

褚潯摸一下面上的淚水,緩緩露出笑容,“沈大影帝,你跟著抖個什麼勁?”

沈蔚風聽他言語入場,方才徹底松一口氣,“你可嚇死了!至於嗎,要演成那樣!剛才我真怕你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戲。”

褚潯仍舊是笑,“小看我呢。”

葉導也走過來,難得面帶喜色,拍拍褚潯肩膀,接連贊了三個“好”字。他只當褚潯果真已徹底恢複。等工作人員,包括沈蔚風,全部退出片場後,便對褚潯道:“褚容,傅總想見見你。”

褚潯陡然愣住。通往二樓的樓梯上,響起輕微腳步聲。褚潯仰頭去看。那個刀一樣紮在了他心裡的男人,一步步向他走下來。

褚潯情不自禁,深深吸入一口氣。他的深思,一時間飄忽不定。恍恍惚惚地想到,是愛也好,恨也好,每一次當他看到傅驚辰,在那一眼裡,總是春暖花開、萬物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