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出了校門右拐上橋,走到中段時,張瑜珉一眼就看到於澄站在路燈下抽煙。

青年指間一點火星燃著,淡淡的煙氣逸散在橙黃色的燈光裡,抬頭時鏡片反光,閃出一雙眼尾狹長因而稍顯薄情的眼睛,瞳仁被光線照成淺棕色,穿過浸著些許涼意的夜色直直看向他,比平時顯得通透,也更冷淡一些。

張瑜珉有點兒望而生怯,腳步微頓,別過臉盯著橋下倒映著夜景的死水,心裡茫然了片刻。

他不知道於澄會抽煙,於澄從未向他提起過。未提及的事恐怕還有很多,他其實對於在外求學了七八年的於澄知之甚少,以至於這次於澄回來,他都覺得這個人有些陌生,好像不再是記憶中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都很親切的鄰家哥哥了。

“愣著幹嘛,走啊。”秦錚推了他一把,然後沖著十幾米外的於澄揮手,喊話的腔調懶洋洋的,“久等了於老師,我們班主任拖堂了,對不住對不住。”

“臥槽,於老師也來,錚哥怎麼不說啊。”陳子灝不太樂意地撇撇嘴,小聲唸叨,“這串兒怕是不香了,誰跟老師一桌能吃得進去啊,講話都不方便……”

“他是老師?”林一航有些驚訝。

“新來的物理老師,張瑜珉鄰居家哥哥,不太熟的那種。”陳子灝湊過來跟他咬耳朵,“都不能說不熟了,關系還很差,你看張瑜珉跟見了貓的耗子似的,瑟瑟發抖都不敢講話了。我尋思錚哥應該是要還他人情吧,那天就是他把錚哥送醫院的,還幫著錚哥一塊兒打過架。”

“我,知道這個。”林一航記性一向不錯,認出了這是那天追在張瑜珉後面一身血的那個檀香味兒apha,當即瞭然地點點頭,而後眉頭蹙起來,心裡更納悶了。既然是要答謝人家,秦錚為什麼又要讓他裝病攪了這個局子呢?

“天吶,這指不定多尬呢。怎麼就把張瑜珉也拉上了,我都告訴錚哥這倆人關系不咋地了。今天得虧是有我,不然要從頭冷到尾了。這吃飯呢,還是得要個話多的熱一熱場子……於老師好!”

眼瞅著走近了,陳子灝便剎住了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客氣地向於澄問好,林一航也彎下背認真地見禮。張瑜珉瞥了眼於澄旁邊的垃圾箱,上面盛煙灰的凹槽裡戳著五六個煙蒂,握著書包帶子的手緊了緊,也跟著低聲喊了句“於老師好”。

“別,都沒在學校了,不用喊我老師。”和秦錚不同,於澄的長相是種溫和的俊美,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笑起來更是令人如沐春風,“我二十三,不嫌棄的話喊我於哥就行。”

秦錚很給面子地喊了,大夥兒也就都應和著。張瑜珉低著頭在裡面濫竽充數,光動嘴皮子沒出聲兒,被於澄掃了一眼,心裡很有些糾結緊張,一邊希望於澄能主動和他搭腔,像以前一樣,一邊又不希望。

從小到大,於澄一直包容著他,每次都是他生氣不理於澄,於澄總是會哄他,從來沒和他置氣過。這次冷戰讓他有些害怕了,於澄不是不會和他生氣的,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他知道是自己錯了,他該主動去和好的,但他面對於澄好像總是會缺乏勇氣,拖沓得不成樣子。

張瑜珉暗暗唾棄了自己一番,腳下慢了些,就跟林一航一塊兒肩並肩走著了。前面的三人相談甚歡,於澄多了七八年的閱歷,博聞強識,什麼話題都信手拈來,講話詼諧幽默,輕而易舉就博得了少年們的好感,陳子灝已經掏出手機來嚷嚷著要加他微信了。

“你們,吵架了嗎?”林一航小小聲地問,“在醫院,你們怎麼了?你當時,好像很生氣,還跑出去了。”

想起那個吻,張瑜珉臉紅起來,支支吾吾地說:“沒……也沒很生氣,吵了幾句,我心煩不想和他說話,就走了。”

他倒不是因為那個吻在生氣,只是氣於澄不夠尊重他的想法,亂跟他的朋友吃飛醋而已。後來沒接受於澄的道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別扭個什麼玩意兒,只是在醫院外的小花壇旁邊,被於澄逼在角落裡,鋪天蓋地溫柔的檀香味兒讓他覺得惶恐,下意識想要落荒而逃罷了。

“那你們,還沒和好嗎?”林一航有點兒明白秦錚的意圖了,但又覺得也沒有什麼必要,既然都是朋友,有什麼意見飯桌上說開就好了,他還是不懂秦錚為什麼非要把人都支開,就好像……是特地為這兩個人創造獨處的環境一樣。

“他應該還在生氣。”張瑜珉瞄著於澄的背影,有些低落地說,“都沒理我,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看來,你們沒有不好。”林一航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陳子灝,誤會了。你們關系,應該很好。有什麼事情,講明白,就沒誤會了。有錯,道完歉,就過去了。你們是朋友。”

張瑜珉沒應聲,過了好一會兒,也還是低著頭沒什麼反應,看上去情緒很不好的樣子。林一航有些擔心,正要再安慰兩句,吃飯的地兒到了,秦錚在前面招手,“你們倆在後面磨蹭什麼呢?吃宵夜都不積極,快過來。”

陳子灝也扯著嗓子在旁邊跟著催,來往路人都看著他們。兩人覺得丟臉,便加快腳步跑了過去。這間餐館生意火爆,裡面幾乎都坐滿了,到處人聲鼎沸,空氣中充塞著各類食材在沸騰的湯水中燙熟的鮮香,營造出一種讓人食指大動的氛圍。

找地方落了座兒,秦錚就拉著林一航和陳子灝去冷櫃選食物了,只剩張瑜珉和於澄坐在一條板凳兒上,相對無言。張瑜珉摳著消毒餐具上覆著的塑膠薄膜,思考著要怎麼向於澄開口,打好腹稿後醞釀了兩三分鐘也沒敢看於澄一眼,只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服務生端著鴛鴦鍋過來了,張瑜珉蔫巴巴地往後讓了讓,手撐在條凳上。服務生把鍋子在桌上安置好,見張瑜珉忽然幅度很大地抖了一下,便有些歉意地問:“不好意思,我燙到您了嗎?”

張瑜珉趕緊尬笑著搖頭,嘴唇緊張地抿起,眼神左瞟右瞟,很有些慌亂,等人走開了才輕輕動了下自己的胳膊,試圖把手從於澄的手底下抽出來。於澄卻扣住他的指縫,把他的手壓在凳子上和他握在一起,幹燥的熱度傳遞過來,燒得他心跳起來,臉和耳朵都慢慢變紅。

於澄沒用多少力氣,但張瑜珉動了又動,手指伸開又收緊,硬是抽不出來似的,只能任由他握著。兩只修長的手交疊,於澄手背上青筋浮起,指節處的破口凝著血痂,是那天打架留下來的。

他看了一會兒,想起那天自己確實都沒關心過於澄一句,心裡歉疚更深,便抬起眼睛,小心地看向於澄。於澄也深深地看著他,他嘴角輕輕撇了一下,視線移開,手卻翻了過去,和於澄十指相扣,嘴唇翕動,聲音小得連他自己都聽不太清:“哥哥,對不起,我……”

於澄用力地捏一捏他的手掌,再用力地捏一捏,什麼也沒說,捏得他骨骼輕微發痛。他突然感受到了於澄的難過,胸口悶起來,也用力地握了回去。兩個人的手心都很熱,不一會兒就滲出汗來,黏膩地貼在一起不太舒服,但誰都不願意放開。

桌上的鍋子漸漸翻騰起來,氣泡咕嘟嘟地破裂,不斷散發熱氣和香味。周遭是熱鬧的,歡聲笑語不斷,他們這裡卻很安靜,能聽見空調送風時發出的白噪聲。

終於,於澄低聲說:“是我不對。我不該和你冷戰。這幾天,讓你傷心了。”

張瑜珉認識於澄十幾年,很少聽他有語氣這麼低落的時候,想寬慰幾句,腦子卻一片空白,先前想好的說辭全忘光了,只能搖搖頭,覺得心裡酸澀,眼眶也一併有些酸澀起來,便偏過頭靠在了於澄肩上。

他在別扭什麼呢?一年了,他難過,於澄難道就不難過嗎?於澄都回來了,他不該再逃避了。他不想再踟躕下去,他和於澄,有什麼不能在一起的呢?大不了,將來換個腺體就是了,其實也沒什麼好怕的。

於澄低頭吻了下他的發頂,煙和檀香都是暖的,溫熱的呼吸讓他覺得熨帖和安寧。他頓了頓,眼睛瞄著周圍,確定沒人會注意他們之後,便像小時候那樣,用臉頰輕輕蹭了蹭於澄的肩膀。這幾年他們聚少離多,他已經很久不曾和於澄這樣親密地靠在一起過了。

“哥……”林一航端著盤子,扯了扯秦錚的衣角,示意秦錚往他們那邊看,有些擔心地說,“他是不是哭了啊?最近,他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

秦錚瞥了一眼,心說這倆人公共場合也不注意點兒影響,拿了幾串豆棍往林一航的盤子上一擱,伸手攬住林一航的肩膀推著他往前走,“他哭個屁,別跟他瞎操心,拿點兒你自己愛吃的。”

林一航的盤子都堆得冒尖了,“已經拿很多了,我不挑食。我們在這邊很久了,他們還等著呢,要不回去看看吧?我應該能安慰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