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宦官,他把全部心思都用來揣摩聖人心意,卻不知該如何處理政事。主子問他朝中誰可信任,他便挑了那些能順著聖人心思辦事的大臣,沒想到那些人最終卻無一可用。

聖人要殺三個兒子,他知道三皇子冤枉,乃是李林甫作祟,可是主子盛怒之下,他身為奴才,又能說什麼呢?他習慣了服從,從不去想主子的話是對是錯,只要主子高興,他便覺得是對的。

慢慢的,他變成了這大明宮中除了皇帝權勢最大的人,那些去他家拜訪的官員絡繹不絕,馬車排到了下一條街,可他並不因此而歡喜。對於一個無子無女的人,錢財權勢又有何用?

他唯一欣慰的,便是能將父母的墓重新修過,對養父好生贍養,給他送終,養父死後,他便又一次無依無靠。

這時,岐州刺史呂玄晤拜見他,說要將女兒嫁給他為妻。那時宮內宦官半數皆娶了妻,他開始時不以為意,後來覺得每次回府少了人迎接確是有些冷情,便應了下來。

沒想到娶進門那一日,他才發現她是如此美貌,禁不住自卑起來,她是才貌雙全的刺史之女,求娶者無數,為何偏偏嫁他這無根之人?他就算位高權重,終是不能令她為妻為母,於是從那以後便甚少回府。

可後來有一日,他收到府中人來報信,說夫人請他回去。斟酌再三,他終是不忍心拒絕,當日回了府中,卻沒想到,她擺了家宴等著他,說那一日是他的生辰。

他一愣,有多久沒有人給自己過生辰了呢?那些官吏想要巴結他,每到這個時候都會送來重禮,卻從未有人像她這般等著他一起用膳。他那顆抗拒的心慢慢軟了下來,卻仍是覺得對不住她。

於是他為她的家人升了官,想要在別的地方補償她。她從來未跟他要過什麼,可伴君幾十年的他哪裡需要她說,總會早早地就備好。有她在,他便覺得宮外終是有個家了。

可惜,她不過陪了他短短十幾年便撒手人寰。臨終前,她輕聲說,從此不能再陪他了。他第一次落了淚。當年被武後趕出宮,他沒有哭過;跟隨主子四處徵戰吃苦的時候,他也沒有哭過;甚至母親去世時,他心中悲痛,卻沒有掉一滴淚。

可她死的時候,他哭了,只因從此以後,這世上再無人能陪在他身邊。他為她風光大葬,這是唯一能補償她的。他站在她的墓前說,欠她的,只有來世再還了。

從那以後,他便甚少回府。只因一回去,便想起曾經有她的日子。他斷了娶妻的念頭,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權力越來越大,他的心卻越來越冷,其他人的死活,再與他無關。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回府,見到那個守在門口的韋家女子,他看著手中的印,聽那女子說起是楊思勖的養女,突然羨慕起那個同為宦官的殺人魔王,至少還有人每年去祭拜,而他死後,又會有誰記得?

他看著那女子,發現她的眼中有什麼跟那曾經陪在身邊的妻子有些相似,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心中一暖,多年冰冷的心似乎有些融化。

他應了她的請求,有一日,趁聖人高興,他藉著要冊封貴妃一事建議給壽王納妃。聖人果然答應了。

他雖不常出宮,可十六王宅中的任何事都瞞不過他。他得知壽王夫婦恩愛,欣慰不已,覺得自己得不到的天倫之樂,能讓那跟她相似的女子得到也好。

後來,他屢次幫她度過難關,他這一輩子,沒有做多少好事,說不定還要下那阿鼻地獄,自然不會再想著積德,只希望她能與壽王相守,完成他另一個遺憾。

一聲馬嘯將他從往事中驚醒,發現自己仍坐在顛簸的馬車上,一切彷彿一場夢一樣。他以為自己仍是那個少年宦官,可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白發蒼蒼,垂垂老矣。

而他守護的那位君王,也變成了毫無權力、被兒子架空的太上皇。他被趕出宮來,再也無法陪在主子的身邊,可他不甘心,他會好好活著,等著有一天能重新回去。除了自己,又有誰能日此盡心伺候主子呢?

兩年以後,他終於等到大赦,忙備了車往長安趕去,可走到朗州,才聽人說玄宗已經在一個月前駕崩,他整個人都恍惚了,站在那裡許久沒有動。

他轉身看著北方,突然嚎啕大哭。他守護的那個人不在了,那個夢終是該醒了。他突然口吐鮮血,就那般倒了下去,再也沒有站起來。

朦朧中,他似乎看到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對他笑著說:“總有一天,我會住進大明宮。”他對那少年笑了笑說:“好,我會追隨你,一生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唐史中有很多有名的宦官,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高力士,正文中沒有過多筆墨提及,所以把他的一些史料記載寫在了這一章,高力士其實不是一個奸臣,頂多是愚忠,他一心效忠的,並非大唐江山,也不是皇帝,而是李隆基這個人。或許,這才是他一生最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