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合格稱職的母親,平日裡只顧自己逍遙快活,鮮少管江雲憲。

關鍵小孩很早就獨立,與她不親近,也不用她管。

此刻她竟在揚起竹片時找到一種高高在上的掌控與痛快感,要打到他服,要打到他認。他是她生的,他的一切都是她給的。

鞋匠聽聞動靜趕來,護著小孩,說他不會偷東西。他攔住江箏,把小孩帶回了自己家。

“我知道你沒偷,肯定是哪裡弄錯了。”他對小孩說。

月光掛在視窗,明晃晃,小孩睡不著,被竹篾片抽出的印子腫成一條條紅色蜈蚣,盤踞在他後背,上藥之後火辣辣地疼,灼燒著面板。

他坐在月光裡數著鞋匠的鼾聲,直到清晨天快亮,才精疲力竭地睡著。

第二天鞋匠醒得早,出門帶回兩個熱氣騰騰的雞蛋灌餅。

小孩吃餅狼吞虎嚥,吃完要跑,鞋匠在後面喊:“今天週六不用上學啊!”

小孩腳步沒停,拽起牆角的蛇皮袋消失在巷口。之後他用兩個月撿垃圾賣的錢買了一大包糖,跑到橋洞旁的蘆葦蕩,吃了個夠,吃到吐。

鞋匠找到他,也沒笑話他,說:“吃不下就算了,留著改天再吃。”

改天也吃不了,他的身體和心理像産生了某種應激反應,從那以後,一吃糖就想吐。

小孩再也不吃糖了。

鞋匠見他要把膽汁都嘔出來,拍拍他,傍晚關了鋪子帶他去公園。晚風中晃蕩的鞦韆被夕陽染上金光,出攤的小販開始張羅。

一老一小買了份炸豆腐坐花壇邊吃邊看人玩,小孩吃得少,他最近胃口都不怎麼好,老頭吃得香,砸吧著嘴,津津有味。

“江兒啊,你看這事能不能讓它過了?沒偷就是沒偷,我是信你的,你自個兒也別惦記了行不行?”

“總惦記著就該生病了,爺知道你委屈,但你別為難自己,沒什麼是過不去的。”

“你還得好好吃飯,好好上學。”

……

鞋匠說了很多,江雲憲最後終於點頭。

那幾天過去,時間緩了緩,他其實已經沒那麼難受了。還有個人肯信他,就不算太糟。

事情真正水落石出是在大半年後,一個老顧客來店裡買喜糖。上次買是小兒子訂婚用,這次是結婚。挑著挑著,還說真不好意思,訂婚買糖那次點數出了差錯,多拿了袋,一直忘了這茬,突然想起來,怎麼著也得把錢補上。

薛民和江箏夫妻倆與對方客氣,儼然忘了這回事。

鞋匠知道後挺高興的,“我就知道嘛,我就知道嘛……”他一連說了好幾遍——

他就知道,糖不是小孩偷的。

這世上有不假思索的懷疑,就有毫無緣由的信任。

幾年過去了,江雲憲還記得鞋匠當時臉上的笑。

“小江,小江?”

醫院病房,江雲憲靠坐在老鞋匠的病床上打盹,被攀晴叫醒。

攀晴上手摸到他衣服,察覺到潮乎乎的,驚訝道:“你是不是淋了雨?袖子半幹半濕的,這哪行啊,會感冒的……”

“沒事。”江雲憲說。

攀晴知道他在敷衍,堅持道:“去對面賓館開間房,洗個熱水澡睡一覺吧,你總得休息。”

江雲憲點了點頭,走之前去開水房把熱水壺灌滿了,檢查吊瓶滴液的快慢,做了些瑣碎小事,他接過攀晴的雨傘,“謝謝晴姨。”

將門掩上的瞬間,他又抬眸深深看了病床上的老人一眼。

不知為何,這一眼遲緩而鄭重。

出了醫院,江雲憲撐著傘往前,不知不覺在朝喜糖街的方向走,那裡已經沒人了。

江箏給他發了告別簡訊,來自上週,只不過江雲憲的手機被老魏沒收,今天才看到。

簡訊內容大致是講薛民的喜糖店生意虧損,他們決定關店,另謀生計,一家人搬離了喜糖街。具體去了哪,簡訊裡沒有提,只說讓江雲憲在洛京好好生活,學機靈點兒,討親生父親開心,會有數不清的好處。如無必要,別再跟她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