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裡?”

“能說話的地方,安全就行。”

轎車一路飛馳,駛上了西山。當車停在雜草叢生的野地上後,孟江熄了火,開啟車窗,在蟲鳴聲中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母親在他幼年時便離開了,父親在他心中是英雄般的存在。

年輕時,父親是當兵的,跟著一位了不起的長官參加了很多場鎮壓戰役;退役後,長官也為他打點好了出路,到一名企業家身邊做保鏢。

長官直言告訴他,那個名叫葉景生的人手上很不幹淨,他的錢來路不正。他的任務,是查出葉景生洗錢的途徑,再與長官裡應外合,一舉收繳那筆贓款。

然而,他剛剛到葉家幾個月,就露出了馬腳。長官不再聯系他,要求他深入潛伏下去;而葉景生則把他從自己身邊摘了出去,安排到自己的兒子身邊做一名可有可無的保鏢。

也好,小孩的父親想,他本來就不是做臥底的料。

然而在葉景生看來,奸細是必須除掉的,用以震懾其他藏在暗處的蛀蟲。於是一招禍水東引,葉景生明知仇家想要自己的骨肉下手,卻特意放鬆了戒備,讓對方輕易得手,借刀殺人除掉了小孩的父親。

事成之後,葉景生又假仁假義把小孩接回了自己的家,錦衣玉食著養大,以堵悠悠之口。

至於那個躲在地窖中的親生兒子會怎麼樣,葉景生根本就不在乎。在他看來,那孩子不過是一個歇斯底裡的女人用來綁架他婚姻的工具。現在,女人也已經死了,他對那孩子沒有半分感情,根本不在乎自己骨肉的死活……

“我就是從這件事開始懷疑的。”孟江從懷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了一根,端詳片刻後卻並沒有點燃,夾著煙的手落在窗外的夜風裡,“如果葉景生只有一個孩子,縱然他再不喜歡,又怎麼捨得這麼做?”

“你懷疑什麼?”葉黎聽到自己的空落落的聲音,並沒有任何漣漪,有此一問不過是死水微瀾。

“我懷疑他還有別的孩子。”孟江躲過葉黎陡然銳利的眼神,木然望著擋風玻璃,“那時的葉景生正和秦楚難舍難分,我查到了她,也查到她……懷孕了。”

葉黎永遠不會忘記,那是他六歲時發生的慘案。

而秦穆,比他小七歲——因為葉蓁無法生育,透過代孕才得到的孩子。

“你到底……”葉黎想問。冷風驟然吹了進來,吹滅了最後的一點僥幸,他連問出口的勇氣都失去了。

“我並沒有證據,”孟江緩緩轉過頭,“但秦穆他,可能是秦楚的兒子。”

晨霧中的江州,像藏在大海深處的水怪,參差的玻璃鱗片和鋼筋犄角折射出光怪陸離的畫面,詭異卻有跡可循。他孤身一人沿著公路緩緩向山下走,每走兩步就停一停,呼嘯而過的車輛捲起風衣的衣角,疾風讓他産生會被撞飛的錯覺。

是不是,只剩下這麼一個早晨了?留給他和秦穆的時間……

葉黎閉上眼。

又一輛車從他身邊飛馳而去,留下一聲憤怒的鳴笛。葉黎幹脆坐在山路旁的石墩上,盡量將這個早晨再拉長一點。

回到江州市之前,他還可以給自己一點時間,想一想秦穆。

“他,可能是秦楚的兒子。”

葉黎忽然笑了,笑著抓住了自己的心口,用力捶了兩下。太疼了,他有點喘不過來氣,但過一會兒就會好了。

他總會好起來,一切也總會過去。葉黎理智地想,幸而秦穆不在,他才有機會在面對真相的同時沒有必要面對他,否則多尷尬啊……會失控的。

他會抓著他的領子,把他摔在牆上,嘶吼著讓他滾……太難看了,那不是他會做的事,也沒有必要鬧到這一步。

葉黎擦了擦額角的冷汗,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涼的空氣,卻忽然嗆住了,用力咳嗽起來,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抓著石墩的那隻手骨節突出,微微痙攣,指尖似乎要鉗進石頭裡。他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用嘴呼吸著,想要緩解嗓子裡的血腥味兒。

一夜未合的眼角掛了兩滴晶瑩的水珠,大概是因為剛才的嗆咳太用力,才擠出的生理性淚水。他抬手擦掉,想要從石墩上站起來,卻膝蓋一軟栽倒在松軟的泥土裡。

晨露沾濕了褲腿,他一動不動地跪著,雙目低垂,忽然問:“為什麼?”

沒有人聽見,更沒有人回答。

人們常常說,一個成年人應該有勇氣正視自己的軟弱,但童年的陰影卻足以成為一個人永遠的噩夢。是成長的過程,鑄就了現在的我們,所以我們又該如何正視或者否定曾經的自己?

葉黎脊背一鬆,向後躺倒在野草地上。後腦勺砸在石墩腳上,很疼,但他似乎感覺不到了,就這樣閉上了眼。

太陽又升起了,光照大地,江州沐浴在璀璨的金色中再次蘇醒。

黎明破曉時分,夜幕於他方才降臨。